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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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岸到上书房向皇帝复命, 这些日子皇帝的饮食作息愈发混乱, 常常深夜还要召他问事, 一谈就是好几个时辰。而他除了办理公务,随时处于待命状态,身体也逐渐吃不消,眼底已经有了青色痕迹。

    但皇帝就跟了鸡血似的, 丝毫不见疲惫之色,甚至还为此沾沾自喜,不止一次向林岸夸过长生丸的好处。

    林岸总觉得那长生丸奇奇怪怪,但当初查探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半点不妥,只是皇帝服用这两个多月来,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焦虑、多疑、暴躁,原本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缺点一一暴露出来,并且愈演愈烈, 林岸心中怀疑加深,已经开始二次查探, 不仅是长生丸,还包括容妃的来历。

    “皇上,奉安公现已收押在玄衣司,臣以为顾家是无辜的,还请皇上容许臣再查一次赵家。”林岸俯首跪拜。

    “不必查了。”皇帝停下手中的朱笔, 将折子收到一旁, “朕知道顾家这次是被陷害的, 但奉安公并不无辜。”

    “那为何皇上并不惩治赵家?”林岸十分不解。

    皇帝笑了笑道:“为君者, 看到的东西和你们自然不一样。赵家是朕亲自养出来的一把刀,如今这把刀终于发挥了作用,即便有些出格之处,只要结果是朕想要的,朕就不会折了它。”

    林岸不敢话,陪伴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很多事情。

    赵义直是皇帝近十几年来亲手扶持的世家新贵,当年赵皇后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在后宫论资排辈也轮不到她做继后,是皇帝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将其册封为后,由此奠定了赵义直在朝中的地位。

    皇帝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要用新兴的外戚势力压如日中天的世家贵族。世家有封地有私兵有家臣,权势过大可震慑朝纲,譬如宣宁侯府卫家,几百年的家世底蕴,百姓信卫家多过信天家,这当然让皇帝寝食难安。

    大燕朝历任皇帝倒也罢了,重点在于当今圣上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是逼父弑兄杀弟得来的,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旁人也会对他做同样的事情。特别是被誉为大燕之脊梁的卫家,他们有重兵,有声望,想要谋逆称帝简直易如反掌,一直是皇帝的心头大患。

    而与其比肩的周家、唐家,皇帝都能摸清他们的心思,想要扶持皇子们登位,唯独只有卫家,那副忠肝义胆心无旁骛的做派让皇帝怎么也看不透,看不透的东西就会心生恐惧。

    皇帝在位几十年,愈发想要削弱世家,集中皇权,于是精心培养了赵义直这把刀。

    赵义直有野心亦贪慕权势,很多时候皇帝都知道他做了错事,却任由其继续胡作非为,因为他觉得赵家尽在掌控之中,自己能给他权势富贵,亦能一朝一夕让他一无所有。

    更何况,皇帝也了解赵家的最终目的,赵义直想向卫家复仇,这正好与皇帝的心思不谋而合,当然乐见其成。

    如今皇帝厌恶顾家,赵家又恰到好处地递了罪名,如此好用的一把刀,皇帝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即便那些罪名是假的,只要皇帝他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再加上玄衣司暗中查到的那些,赵家对周家、唐家都有所图谋,全部中了皇帝的心思,皇帝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趁机削弱世家势力,从而达到皇权集中的目的,自然不舍得在这个时候动赵家。

    林岸垂下眼睑,心里跟明镜似的。

    但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皇上,恕臣直言,赵家勾结北狄,与铁木格来往甚密,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不可纵容,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锋利的眼神看向林岸,“玄衣司的职责是为朕探听天下,而不是影响朕的决定,林岸,你多言了。”

    林岸连忙俯首请罪,“臣一时失言,请皇上宽恕。”

    皇帝轻声笑了笑,“罢了,不为难你,既然你问出了口,那朕就回答你。”

    林岸洗耳恭听。

    只听皇帝:“北狄与我大燕长年纷争不断,今天攻我一城,明天掠我一地,不过是三五个月的事,即便战事紧张些,也不过三五年,我大燕就会让北狄十倍奉还。因我大燕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而北狄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部落罢了,那边气候严寒,荒草杂生,北狄人生活艰难,如何同我大燕相提并论?

    战争,是两国之间必然发生之事,赵义直勾结北狄也好,纠结逆党也罢,只要他还为朕所用,朕便会一直留着他!北狄之患,怎比得上世家之乱?就算丢一两座城池又如何,朕来日讨回来便是!攘外,必先安内,否则内乱就会消耗掉大燕所有的国力,朕将不堪重负,明白吗?”

    林岸哪里听得明白,只能跪拜行礼,但起身时却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寒冷,冷到他心里,冷到他骨子里去了。

    皇帝的字字句句,全没有考虑到水深火热的百姓,更没有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放在眼里,他的语气是那么冰冷那么漠然,好像人命如同草芥一般。

    “罢了,奉安公在玄衣司你恐怕不便审问,还是朕亲自去看看他吧。”皇帝起身,拂了拂龙袍。

    林岸道:“更深露重,皇上不如早点歇息,明日再去也不迟。”

    皇帝执意道:“朕先去看看,你不必跟着。”

    话间已经走到上书房门口,忽然看到容妃正站在门外,那样子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容妃,你怎么在这儿?”

    再看到容妃手里的白玉瓶子,一拍脑袋,“哎呀,朕又把服药的事忘了。”

    容妃不满道:“还问臣妾怎么在这儿,臣妾是为了什么,皇上不知道吗?这长生丸皇上还要不要用了?”

    “要要要!”皇帝哄着容妃,从她手里拿过白玉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药丸,飞快扔进了嘴里,“速去拿水!”

    容妃跑着倒了一杯水过来,皇帝一饮而尽,将白玉瓶子递给容妃,“将长生丸保管好,回宫歇息去,朕还有事,便不陪你了。”

    皇帝脚步飞快地走了,完全不像一个垂暮老人,反而如同一个年轻伙子,这种身体上带来的健壮感让他充满自信,并归赖于长生丸的效用。

    林岸见皇帝已然离开,他立即向容妃行了一个礼,准备告辞。

    谁知容妃竟然扯住了他的胳膊,“林岸大人,何必如此着急离开呢?”

    “容妃娘娘……”林岸吓得连忙后撤一步,此时上书房内外并无第三人,就连常年值守的太监也不知踪影。

    “林岸大人,这是在怕什么?皇上已经走了啊。”容妃巧笑嫣然,伸手抚摸林岸的脸,林岸再往后退了一步,“娘娘,臣还有事,先行一步。”

    林岸匆匆要跨出上书房大门,却教容妃再次扯住了胳膊,“林岸大人,你看本宫美吗?”

    林岸不敢抬头,“还请娘娘放臣离宫。”

    容妃笑道:“如果本宫不肯呢?”

    林岸道:“那臣就得罪了。”

    话落,林岸感到一阵甜腻的迷香袭来,连忙捂住口鼻,暗叫不好,可惜已经迟了。

    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天转地转,眼前只看到容妃那张绝美的容颜,露出讥讽的笑容,“林岸大人,有些事查了一次,就不应该查第二次,多管闲事迟早会惹祸上身,明白吗?”

    皇帝领着一个太监来到玄衣司,屏退了众人,单独面见了奉安公。

    奉安公坐在牢狱之中,仍然保持着世家风范和作为一个武将的威严,那笔直的背似乎永远都不会弯曲。

    但见到皇帝,他仍恭敬地行礼跪拜:“臣拜见皇上。”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量片刻,一抬手,“奉安公素有腿疾,快些请起。”

    奉安公站起了身,两位君臣面面相对,奉安公微微颔首,没有直视皇帝。

    皇帝却看着奉安公,叫出了他的名字,“子溪,你老了。”

    奉安公回答,“臣已年过五旬,的确是老了。”

    “这么多年,你为我大燕立下卓卓战功,朕有幸得你这位所向披靡的将军。”

    “这是臣的职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一字一句没有丝毫差错,可还是让皇帝心下不爽,他干脆直入主题:“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谋逆呢?”

    语气温和,声音却带着丝丝入扣的冷冽。

    奉安公连忙跪拜,“臣万万不敢。”

    皇帝看着眼前恭顺的奉安公,脸色愈发冷硬,“玄衣司已查到你结党营私、勾结前太子逆党的罪证,你还有何话?”

    奉安公道:“臣无话可,但自认问心无愧,从未做过谋逆之事,还请皇上明察秋毫。”

    皇帝没有话,奉安公再补了一句:“臣是否犯下大罪,全在皇上的信任之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你个顾子溪!”皇帝勃然大怒,突然觉得太阳穴疼得厉害,他扶着旁边破旧的桌椅坐下。

    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方才的疼痛感仿佛只是错觉,他松了一口气,愈发看奉安公不顺眼。

    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皇帝开门见山地问:“那个孩子呢?”

    奉安公道:“臣不知皇上所指……”

    “前太子生下的那个孽障呢?”

    奉安公心头一紧,三十年过去了,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臣当年已将他处死。”

    “尸身何在?”

    “丢下悬崖喂了野狼。”

    皇帝冷哼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孩子想必也过了而立之年,羽翼丰满!近日京城叛党逆贼猖狂,若没有那个孽障号召,何以如此声势浩荡?”

    奉安公埋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回答:“臣不知。”

    “顾子溪,朕让你位列三公九卿,让顾家权倾朝野,对你还不够厚待吗?你为何还要如此对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只要你告诉朕那个孩子的下落,朕立刻就放了你!否则……”

    奉安公仍然道:“臣当年已将他处死,如今只怕成了一堆白骨。”

    皇帝气得不能自已,只觉太阳穴又开始疼痛起来,他厉声道:“朕早就命玄衣司到你所的悬崖底下查探过,一寸一寸地翻看过,并无孩童的尸骸,这你如何解释?”

    奉安公道:“许是被野狼叼走了。”

    “叼走?”皇帝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那片山区哪来的野狼?顾子溪啊顾子溪,你扯谎到如今,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甘愿担下谋逆大罪,牵连顾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命也在所不惜吗?若你再不开口,便是自寻死路!”

    奉安公道:“那个孩子已经不能威胁到皇上了,皇上为何还要追究下去?”

    “威胁?朕何曾怕过威胁?”皇帝有着睥睨天下的自信,“叛党作乱,遭难的是无辜百姓,我大燕内忧外患,如今西北战事紧急,京城若是任由那些贼子蛊惑,岂不是让北狄有可乘之机?”

    奉安公终于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皇帝的脸,“京城叛党作乱到底因何而起,皇上心里想必比臣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