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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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九, 卫府举家回京,带着阖府战死的遗体, 带着莫须有的罪名。

    顾醒身着孝服,一根白色发带紧紧系在额间, 漫天纸钱飞舞,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 身后跟着六具棺木, 呈一字型竖着排开,最后面还跟了一辆马车。

    周遭空寂无声,长街两旁围着熙熙攘攘的百姓, 有的着麻衣, 有的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静默着,仿佛繁华的京城一下子成了阴暗的死城。

    顾醒沿路归来, 没有想到卫家会如此得民心,那么多百姓自愿在路旁为卫家烧纸钱,甚至默默流泪。卫家对大燕的奉献与牺牲,也许皇帝不曾记得, 世家不曾记得,可大燕的百姓会永远记得。

    行至宣宁侯府,顾醒远远看到宣宁侯夫人领着卫家众女眷站在门口,她们身着白衣, 发髻间别了一朵白花, 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 迎接他们的父兄丈夫归来。

    顾醒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完全部咽进了肚子里,可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才发现泪水那么轻而易举就再一次决堤。

    即便卫家背负着罪名,这些柔弱的女子仍然以最大的努力保持着卫家应该的体面。

    若是旁人,听闻卫家遭难,偌大的公侯之家即将树倒猢狲散,只怕早就另谋出路,跟卫家撇清关系了。

    然而这些女子,没有一个选择离开,没有一个妄图撇清,她们都坚定地站在了卫家这边,甚至赌上了自己的命运,赌上了家族的未来。

    这叫顾醒如何不感动?他想起前世卫岭带着父兄遗体回京,卫家妇人自杀的自杀,请休书的请休书,最后卫岭家中只剩下几个幼弟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就连宣宁侯夫人都不足一月病逝,卫家的孩子没爹没娘,从就靠着佣人带大。

    甚至连唯一的亲人卫岭都极少见到面,因为他终年奔波在战场上,今年在华阳关,明年在梦阳关,从来没有消停的时候。

    顾醒忍了忍眼中的泪,他怀里端着的是宣宁侯卫缙的灵牌,缓缓走上前,对宣宁侯夫人道:“夫人,卫家顾醒,携父兄归来。”

    宣宁侯夫人含泪跪下,身后一干女眷亦跪在地上,她双手接过卫缙的灵牌,眼中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

    当她端起卫缙的灵牌,站起身,叹息地望着顾醒:“好孩子,你受苦了。”

    “夫人,阿醒永远陪着您。”

    宣宁侯夫人点点头,没有别的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六具棺木被抬进了宣宁侯府,六座牌位也被摆在了灵堂之上,卫家到处挂着白绫和白灯笼,卫家所有下人都身着白衣孝服,神色哀伤。

    只是来吊唁的,却没有一个人。

    卫岭依旧昏迷着,这一路上顾醒厚着脸皮仗着同周季言的关系,请了各地的名医前来为卫岭医治,但始终没有显著的效果。

    有时候顾醒会想,其实这样挺好的,卫岭不用承受眼下的痛苦,一切的攻击与磨难都直接冲他来好了。

    宣宁侯夫人问:“四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顾醒回答道:“他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如今性命算是保住了,就是人醒不过来,还请夫人在府中多加照料,阿醒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归家不过一刻,门前的厮便来禀告:“夫人,顾世子,禁军来了。”

    顾醒看了一眼宣宁侯夫人,“该来的总会来的,夫人,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境遇,还请您务必坚强,不论是卫四,还是卫家这一众人,都得靠您呢。”

    “阿醒……”宣宁侯夫人想什么,顾醒朝她笑了笑,“夫人别怕,外头什么事,都有阿醒顶着呢。”

    顾醒之所以这般交代,就是担心宣宁侯夫人步前世后尘,郁郁寡欢最终早逝,若到那时卫岭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他不愿卫岭醒来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顾醒出去迎了禁军,那禁军首领倒十分客气,朝顾醒行了个礼:“顾世子,皇命难为,卫四公子与你皆有通敌嫌疑,还请随下臣走一趟吧。”

    顾醒脸上毫无表情,“去哪儿?”

    “自然是见皇上。”

    顾醒点点头,“走吧。”

    禁军首领有些为难,“还有卫四公子……”

    “怎么,连躺在病床上生死不明的人都要带去审问?”顾醒语气虽然平静,可那话中的讽刺实在难听,禁军首领脸上一讪,“倒也不是,既然如此,那就请顾世子替卫四公子回禀皇上。”

    “走吧。”顾醒踏出宣宁侯府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了。

    太和殿上正在议事,关于卫家之事其实是各大势力之间的博弈,顾醒等在殿外,听见里面群情激昂。他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站着,低头看到地上有一只蚂蚁爬过,四处窜来窜去像是找不到方向。

    他忍不住蹲下身,就近查看。

    禁军首领见他这般百无聊赖的样子,不免觉得惊奇,“顾世子,你便一点都不伤心吗?”

    顾醒淡淡反问:“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伤心?”

    禁军首领噎了一下,“下臣看不出来。”

    顾醒道:“伤心会分很多种,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食不下咽,有人夜不能寐,有人恨不得自己去死,还有人会在痛极之时忍着伤痛站起来。”

    禁军首领道:“顾世子属于最后一种?”

    顾醒摇摇头,“不是,我害怕极了,无时无刻不在发抖。”

    禁军首领听到这话,又看顾醒一脸平静的样子,十分不解,“顾世子何出此言?”

    顾醒没有回答,只问他:“你相信卫家是清白的吗?”

    禁军首领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相信。”

    顾醒没曾想得到这个答案,一时有些呆,“你怎么一点都不犹豫?”

    禁军首领笑了,“卫家铮铮烈骨,下臣无需犹豫,想来天底下的百姓都会同下臣一般想法,否则今日大街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卫家戴孝痛哭?”

    顾醒点点头,“谢谢你。”

    眼前的男人露出不好意思的浅笑,顾醒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回答:“下臣祝恒。”

    “祝恒,我记住你了,今日之事多谢了。”顾醒拍拍禁军首领的肩膀,站起身,看到殿门一侧的门柱上,像是刷了新的漆,红艳艳的如同鲜血一般。

    他想起一个多月前卫岭同他的话,“非是我什么都不怕,而是我有自信承担一切后果,生死于我而言,十一岁便见惯了,所以心里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时至今日,顾醒再想起那个少年当时话的神情与口气,忽然觉得心里定了几分,由内而外生出一股力量。

    也许卫岭就算在此刻醒来,拖着残破的病躯,面对家破人亡的惨境,他也一定会做得很好,他会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划破黑暗的长空,绝不屈服绝不倒下。

    “卫岭。”顾醒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生如逆旅,一苇以渡。

    皇帝并未召见顾醒,直接下令将他押入玄衣司大牢,名义上是要再审查此案,实际上是多方权衡之故。

    如今卫家已经倒下,顾家也收缩了爪牙,前太子遗党虽然闹腾,可那个孽障已死,他们名不正言不顺,自然蹦跶不了多久。

    剩下就只有赵家、周家、唐家,这三家博弈的是皇位,皇帝心里很清楚,所以平衡各方势力很重要,不光是卫岭不能死,就连顾醒也得好好活着。

    这也是顾醒被关在玄衣司大牢的原因,这个地方是常人摸不进来的,完全属于皇帝的势力,从某个角度上来,皇帝是在保护顾醒。

    顾醒前世活了二十五岁,今生又过了这么久,林林总总加起来几十年,第一次踏进玄衣司。如外界传言,这个地方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刑罚、血腥和残忍。

    顾醒一点一点量着,就连墙上都沾着乌黑的血迹,可见其手段之厉害。

    “进去吧。”一名暗卫将顾醒带进了一间空牢房,“这可是你父亲待过的地方,想来你也会有亲切之感。”

    “我父亲?”顾醒纳闷,“他怎么会进玄衣司?”

    那名暗卫道:“难道顾世子不清楚吗?奉安公窝藏前太子遗党,被请进玄衣司审问,可是待了大半个月呢。”

    “不可能!”顾醒断然不信,“我父亲怎么会跟前太子扯上关系?”

    那暗卫呵笑一声,“顾世子回京之后,怎么不问问顾家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大姐夫顾大人又去了哪里?”

    顾醒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就懵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暗卫正待得意,旁边的牢房传来一声呵斥:“暗乙,住嘴!”

    顾醒立时看过去,只见那儿躺着一个黑衣男人,从窗子透进一点光,洒在他的脸上,照出他苍白的面容。

    “是,大人。”名为暗乙的暗卫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顾醒也确认了那黑衣男人的身份,“你是……林岸大人?”

    林岸道:“是我,顾世子,你若想问顾大人的话,直接问我便是了,无须听信他人。”

    顾醒惊道:“林岸大人,你是玄衣司首领,皇上最器重的人,你怎么会待在这里?”

    林岸苦笑,“此事来话长,顾大人情深义重,在下实在佩服。至于奉安公,的确在玄衣司待过一阵子,但我并未伤他一丝一毫,如今已被皇上赦免回府多日了。”

    “那我大姐夫呢?”

    林岸垂下眼眸,露出哀伤之色,“死了。”

    顾醒不敢相信,“怎么死的?”

    林岸道:“被皇上赐死的,皇上命顾大人喝了毒酒,对外宣称暴毙而亡,算算日子,今日恰好是顾大人的头七。”

    “他……他为什么会死?”顾醒紧紧攥着拳头,连指甲嵌进肉里也毫无察觉,“他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恶事,也从未对不起天家,对不起皇上,为什么会死?”

    林岸轻笑一声,声音带着浓浓的自嘲:“是啊,从未做过一件恶事,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是因为他,生错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