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险中求贵
宫墙深深,闷在方寸天地,活的却寂寞如雪,便是满眼繁华也是留不住的过眼烟云。
柳君若从未想过前半生的风流荣华,到最后竟然零落的一身悲凉,家破人亡,深锁冷宫,纵便千种风情,又与何人说?
她望着镜中之人,已然形如枯槁,青丝渐杂白发,双唇苍白,一抹强笑却皲裂出了丝丝殷红。
这辈子,她何等荣华富贵没曾见过,出身名门贵府,天之骄女,足不染浊世尘土,口不沾经风之水,原以为此生都会安稳顺遂,原以为天下之大,能取那一人之心,可到最后她仍捂不热那深海冰。
若说这辈子,还有什么不甘……
那便是她不甘从此后青灯寂寞为伴,不甘如此黯淡收场,这世上还有她心中眷恋的人,她的一往情深,飞蛾扑火,还不曾燃烧了这座皇宫。
缓缓跪在了地上,她伏地握住只剩半段的木梳,力气之大,甚至被齿子扎出了一手血。
“你若当真不爱,那便赐死君若便是!你若当真无情,又何必留这囚笼困我一生?你若真的恨之入骨……你若恨太后,若恨我是她的女儿……又为何要我入宫?”
她的心底,一直记得那道圣旨,那道召她入宫的圣旨,她总也以为这是证明,是他当真记得她多年的好,记得她的苦苦等待,直到如今身居冷宫,她也不愿承认,他给予的一切,不过是将她当做局中棋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毫不留情。
姗姗泪下,她心底的念头,这辈子的不甘,都像是春风吹过的野草一样,不可抑制的野蛮滋长,甚至有种粉身碎骨的冲动,逼迫她要冲破心底桎梏,拼尽所有再搏一搏。
冷宫外门可罗雀,只有树叶簌簌作响,寂静破败的像是另一方天地,与富丽皇宫格格不入。
凤兮疑险些暴露身行,他衣衫如雾,飘忽如烟,躲了众多耳目,一晃身影便推了宫门,毫无困难的来到了破落的殿门片。
此处荒凉的来飞鸟都不愿经过,除了餐点偶有宫人想起,平素根本没有半个守卫。
他明目张胆的显露身影,目光上下打量了此地左右,冷宫景象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早便有所了解,只是不想竟然荒凉破败如此。
这里每一处皆透露着了无生机的惨淡,想必是宫人早便忽略了里边还住着人在。
只是一位失去所有机会的妃子,根本就不值得人记挂,若非是迫不得已,他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样一位人选,不过若是说起来,她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略一勾唇,他不敢耽搁功夫,弼西宫中禾衣虽然不在,但也并不意味着一切就会万无一失的安全,他必须速战速决,用最快的方法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
“柳昭仪,冒昧求见,但请恕罪。”
他一眼扫过并不大的房间,里边陈设着几件简陋的器具,带着沉沉的潮湿与腐败,青纱帐的角落处藏着一道影子,动作间尽是狼藉。
柳君若慌张抬起头,一时望着走来的男子哑然失色,她已经太久没有与人说话,乃至于此刻她甚至忘记了呼喊,忘记了斥责,她只呆愣的怔在原地,想不明白,到如今竟然还会有人登门造访着座冷宫。
她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也想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但却发自内心的害怕,畏惧着这个向来神鬼莫测的国师。
“看来柳昭仪还记得下臣。”
凤兮疑并不在意她的失态或者狼狈,只亲善一笑,迈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
“这里不该是你的最后归宿,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鲜活亮丽,人总要学会自救,指望旁人不如指望自己,我可以完成你的遗憾,救赎你的不甘。”
他循循善诱,一双黑的粹烈的眼眸,竟奇迹般生出几分明净透彻,宛如天神伸出的济世之手,悲悯而仁慈。
唇边一抹笑,他缓缓伸出手。
柳君若倒退数步,撞倒了妆台,手背砸的发红,她的双眼也发红,痛苦挣扎在心底,最终生怯颤抖的将手放在了面前掌心。
她只一瞬间思绪万千,见到国师的第一刻,她的心底是无尽的恐慌与恐惧,可她撞到桌角的下一刻,那却陡然清醒了过来。
畏惧?只有活在光下的人才会畏惧,她已经没有了一切,又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若当真还有什么是她畏惧的,那也只有那一人,她怕见他,怕被人撞见活的如此狼狈的她,怕留在他心底仅有的记忆都蒙上尘埃。
凤兮疑笑意愈深,眼神愈发清冽,用力扶起她。
他站直身形,对她缓缓启唇,道:“你愿意去死吗?”
柳君若心底一颤,眼神微微闪动了片刻,她惊疑不定,喉中一阵干哑生涩,长久没有吐出一个字。
“七日以后,就在如今,未时一刻,你戴着它,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一切都会结束,你会重获新生。”
他手中一方锦帕,里边是一枚古朴扳指,上边有些不知名的篆文印刻,带着独特的神秘与冷谲。
柳君若缓缓闭了闭眼,抬眸正色看了他一眼,未曾从面前人的眼中看出任何玩笑的意味。
她犹豫着抬手,停顿许久拿起了锦帕上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
“它……有什么用?”
她终于完整开口,红肿着一双眼,湿漉漉的看向身前人,咬唇质问。
“它不过就是一枚普通的戒指罢了,活人戴着什么用也没有。”凤兮疑一声叹息,冷而深的看了她一眼,唇边笑意隽永,眼底黑暗一片。
“你本该是个聪明人,相信我们之间一定能够合作愉快,对吗?”
他不动声色的隐去眼底冷意,亦不曾在乎她的答案,转身便举步离开了这座宫殿。
柳君若目光纷杂的看着手中扳指,她独对着一室清冷立了许久,方才醒悟到了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缓缓凝眸,她将东西仔细收到了袖中。
他是不是可信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无论成或者不成,无论是生是死,她别无选择。
可是……死了,当真能够得到想到的一切,重新活在光下吗?
她难以想象一切,要如何能够做到,想起天方夜谭,更像是痴人说梦,这样的圈套,世间怕是无一人会信,可她却听进心里当真了。
叶哥哥,你想要再见到我吗?
你想吗?
……
叶宸枫下旨命徐渭带兵而去之时,正是风和日丽的正午,他目送大军离去阳城,扬起风尘黄土数丈,一心只随着那飘摇的战旗飘远。
箭在弦上,他已经不能再犹豫,也不想再去管什么朝堂风波,安稳度日不是他想要做的,既然坐在高阙一日,他就必不会容许旁人侵犯分毫。
他的顾忌已经随着她永远的留在了严冰中,而现在,他不想再去等什么时机成熟,不愿去管什么绝门弼西宫,谁也不能阻挡承国的脚步。
谁也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他要她看着九州四域平定在承国的马蹄下,他要她看着隐凰城也好姑苏应锦也罢,是如何死的,他要她听到杀戮荟萃的盛宴,他要她醒来,睁眼重新认识这片天地。
略一扬唇,他唇边有风花雪月凋谢,有三秋池水捞月,依旧的一身荣华矜雅,却有无形无色的戾气如影,一步步被踩在脚下。
“陛下,您当真要放弃对绝门动手了吗?”竞衣站在后边都已感受到了沁人体肤的干系,他眉心异动,缓缓的俯身一礼,不死心的询问道。
“长老们该来了,朕放不放过绝门,还要看他们的本事。”叶宸枫冷冷淡淡的一笑,他转身离开城门,继而道:“若是他们能够让皇后睁眼,一切就都好说,若是不能,这世上自有许多杀人的理由。”
他言间不着一丝凌厉,却带着无比渗人的霜寒,眼底一抹幽光,冥冥如天上冷星,银光乍破沉寂的苍穹。
竞衣目光微闪,不再多问此事,他只要想起那被困在冰棺中的尸体,心底便是一阵戚寒,他着实不知陛下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到如今仍不肯相信皇后已死,都已经身体冰凉,没有一丝呼吸的人,难道还当真能够睁开眼不成?
绝门怕是注定在劫难逃,若是陛下当真想要动手,又何须提出如此荒唐要求,难道还有人能够绊住陛下脚步不成?这样的要求,怕是只会激怒那帮自视甚高又顽固不化的绝门长老们。
心底虽有万般念头,他却是一言也未发,只沉默的跟随在御驾之侧,直奔了皇宫而去。
绝门的长老们因为寒冰棺一事被惊动,只怕是迫不及待要来阳城的,如今接到圣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怕是早便日夜兼程赶路等在宫中了。
只是,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长老们都来了,弼西宫之事,怎么也要求个说法的,陛下若是不能说服这些人,国师之位必然轻易动不得。
这样做,他亦不知到底是好是坏,只为了一个已死之人,陛下将本已下好的棋局全盘推翻,这其中可不止是一星半点的艰难险阻。
明明已是板上钉钉事,若是绝门长老直言无力回天还好,他怕只怕这些人抓住陛下的弱点,特意欺瞒作假,到时候再生出什么好歹是非,谁又担待得起这份罪责?
摇头叹息,他望着已然近在咫尺的紫宸殿,缓缓的抿唇。
叶宸枫没有丝毫停顿的迈入了殿门,单手负后,一眼便落向了里间。
寒气肆意蔓延,杀机亦僵持不下。
他摆手命隐卫退下,迈步走近内殿,开口道:“多日不见,秋长老一如既往的动若雷霆。”
目光不深不浅的打量了殿内老者一眼,他虚虚点头,站在了冰棺旁。
秋辞虚虚俯身,回了一礼,他虽自持身份,却也不能枉顾君臣之差,尊卑之别。
“陛下说笑了,老夫已然年迈,比不得许多了,说起动若雷霆,还是不及陛下雷厉风行呐,师门至宝寒冰棺,一声不响的说抬便抬走了,怕是唯恐门主不能早日用上这件宝物吗?”
他言间之意不可谓不老辣,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即刻便将话头引到了重要之处,不容人回避的挑明一切,进可攻退可守。
“门主身体向来安好,自然松鹤延年,用不上这等俗物,怕是秋长老多想了。”叶宸枫毫不客气的驳回了他的话。
他虽集绝门长老众人所长,但真正拜下的师父却只有一人,如今的绝门中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对他加以评判,很何况离开绝门之时,他自是破门而出的,便算是出师其身,即便是不认这份师徒之情,亦无所妨。
眸光一转,落在了寒冰棺的上边,他久久被里边的人吸引了注意力,一心不愿挪开分毫。
她就这样安静的待着这里边,他亦是看的心痛不已。
亦水,这里边那样的冷,你却仍不肯醒来,怎样才能留你眷恋人世?
秋辞察觉到他的目光,冷冷的“哼”了一声,接言道:“陛下若是为了这里边躺着的,还是尽早收了心思的好,世上万万的花红柳绿,总有能比这张脸更为好看的,何必执迷不悟,留着这冰冷的尸身过日子。”
“她未死。”
叶宸枫并未在意他的态度,却锱铢必较的纠正了他的言辞,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他身上,眼底一抹犀利。
她不是什么尸体,她只不过是闭上了眼,沉沉的睡了过去罢了。
这么多年,她都过得那样的颠沛流离,动荡不安,如今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切,她安心的睡一觉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旁人根本不知其中原委,不知她活的辛苦,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诽谤造谣关于她的任何东西。
“难道老夫已经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了,分不清躺着的人是死是活!也罢,你若不信,便等着四位长老到齐,再来听听结果,看到底是谁自欺欺人。”秋辞向来脾气暴躁,本是顾忌着身份尊卑,但冲动起来,即刻便乱了方寸,显露出倨傲与不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