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歌还真没考虑过。

    诚然陆柯是家环境氛围都不错的公司, 两位老板都是靠谱的人，不出意外将来必定能在家具行业站稳脚跟, 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正式加入陆柯。

    四周嘈杂的人声, 如海浪拍过岸边的细沙, 而他们在喧哗之中沉默对望, 各怀心事。

    有人从旁经过, 声麻烦他们让一让。

    两人同时稍侧过身，让出一点供人走动的空间。由那空间往外扩开，仿佛彼此试探的粘稠氛围自此也被破。

    陆言峥话里藏了几分祈求：“那你考虑一下？”

    流苏耳坠微微晃动，叶明歌点头：“好。”

    ·

    参加会议的人员陆续到齐, 上午九点整, 某位家居杂志的主编上台担当主持人，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致辞后，就邀请参加第一场分享会的人上台。

    叶明歌翻开会议流程, 第一场的议题是《互联网家具行业前景分析》。

    非常适合陆言峥的主题，主持人介绍到他时, 男人从座位上起身，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上台。

    叶明歌注意到之前给过她名片的沈嘉鹏也站了上去，台上五个人, 抛开一位女性高层不谈，陆言峥是里面最年轻的，同时也是长得最英俊的。

    他一露面，叶明歌就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身边都是前辈，陆言峥神色平静, 不卑不亢同另外四个其他公司的高层握过手，就坐到了最靠边的位置。

    只是一场业内分享会议，台上灯光自然比不上专业舞台，没有其余光源帮忙补光，白晃晃地直往人脸上照着。

    本就微胖的沈嘉鹏，当场被照成了一个发面馒头。

    陆言峥就要好很多，他轮廓深邃，经得起大白光的考验，乌黑的短发和一身黑色西装像是把光都收了进去，反而让五官被映衬得更加精致。

    他就坐在沈嘉鹏旁边，两人一经对比，可见上帝必定不是公平的。

    分享会议很快开始，主持人按事先准备的题纲，依次抛出话题让几人讨论。

    叶明歌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她原以为大家上去都是走个过场，互相商业吹捧一顿就完事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每个人关于行业前景的观点都不相同，沈嘉鹏中途还跟那位女性高层争论起来。

    不论对错与否，谈的都是理念的碰撞，倒是擦出许多不一样的火花。

    陆言峥还是秉持着他在公司开会的习惯，大家都抢着发言的时候他话并不多，垂眸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遇到他不同意的言论也不急于辩驳，只是等到该他话时，才条理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他从教养便好，公众场合仪态更是出众，哪怕不听他了什么，光是看着也足够招人。

    叶明歌用手机给他拍照，好几次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她按下拍照键之前，陆言峥的目光就会漫不经心地往这边扫上一眼。

    明明是抓拍他在台上的风采，结果反倒像是经过沟通的精心摆拍。

    会议快结束时，主持人请几位谈一下各自创业的初衷。

    大家畅所欲言，有想要证明中国家具自主研发能力的，有希望把新潮的生活观念送到每个人家里的，虽然不知里面有多少句真话，至少听上去个个都是充满责任心的企业家。

    轮到沈嘉鹏时，他表达得相当直接。

    “我创办锦合的初衷就一个，提升国人审美能力。让那些落后于时代的厂商知道，等消费者的水平提升了，他们的日子也就混不下去了。”

    “依托互联网成长起来的这一批品牌，都是时下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淘出来的。这就是我们家具行业的未来方向，继续故步自封的品牌，还有一味依靠那些品牌的传统卖场，都注定会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几段话得掷地有声，简直堪称向传统家具行业发起的挑战书。

    叶明歌皱了皱眉，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

    哪怕她本人就是沈嘉鹏口中的年轻人，却也认为传统家具卖场依然拥有他们的受众。就像她的父母，就不可能接受在网上购买家具，而且家具卖场里的款式，其实也符合他们那一辈人的喜好。

    做家具和做设计一样，只有符合了受众的需求，才能获得真正的成功。

    沈嘉鹏用自己的审美去鄙视别人的审美，在叶明歌看来，反而有盲目自信的嫌疑。

    主持人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微笑着：“好的，谢谢沈总。那么下面，陆总来谈谈您的创业初衷？”

    陆言峥还没开口，沈嘉鹏就嘶了一声，夸张地向他拱了拱手：“哎呀不好意思，刚才忘了陆总的家人就是传统家具卖场的巨头，你可别多心啊，我对事不对人。”

    “没关系，我不会跟我爸告状。”陆言峥语气轻松地开了句玩笑。

    台下的大家都笑了几声，欣赏他既不避讳谈及与父亲公司的敏感关系，又轻飘飘地把沈嘉鹏搞僵的气氛给化解了。

    等大家笑完，陆言峥想了一下，：“在谈初衷之前，关于沈总提到的话题，我也有一些观点想。”

    主持人做出请讲的手势，陆言峥开口道：“传统卖场确实受到了互联网模式的冲击，但他们成熟的商业模式已经触及到了我们短时间内无法渗透的领域，这是他们的优势。”

    主持人问：“比如呢？”

    “把握大众需求。其实大多数人不需要多么新颖别致的家具，所以哪怕我们设计得再有艺术感，美得能放进博物馆里，也不会获得他们的喜爱。”

    叶明歌挑起眉，这一点上他们竟然不谋而合。

    陆言峥继续：“其次是他们的销售渠道很广。但凡人口密度稍大的城市甚至县城，都会是他们覆盖范围。体量上的差异巨大，至少我个人是不能无视的。”

    “而从门店数量延伸开，就涉及另一个问题。哪怕许多习惯网购的人，在选购家具这种大件商品时，也会更倾向于在当地商家购买，因此以互联网为发展土壤的我们，也很难获得这一批消费者的青睐。”

    心不在焉听完的沈嘉鹏眯起眼：“那陆总的意思，是我们不过传统卖场？”

    陆言峥摇了摇头：“我们的优势今天已经讨论过了，所以我的观点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家具行业都会是新旧并存的状态。”

    沈嘉鹏不置可否，叶明歌却在台下弯起嘴角笑了笑。

    在做事方面，陆言峥的头脑向来很清醒。就像他读书时爱玩万智牌，每回合根据牌面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步骤，他永远能够着眼大局，不会为了一时痛快就贸然行动。

    主持人在台下响起的掌声中把话题拉回来：“那么陆总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创建研物这个品牌的初衷了吗？”

    “我没有在座各位那么伟大的梦想。”陆言峥抬起眼皮，望向第二排最中间的位置，视线锁定在手持相机拍照的叶明歌身上。

    叶明歌通过手机屏幕，看见他笑了一下：“创建研物，只是为了实现和某个人的约定。”

    近百个人里，只有她懂陆言峥指的是什么。

    心中微微一热，叶明歌指尖一颤，不心退出了拍照界面。

    那个约定，原来他还记得。

    ·

    与陆柯合作将近两个月，叶明歌多少也听过这家公司的投资结构。

    和她之前预想的不同，陆鸿华并没有为儿子的公司投入多少资金，他所占的比例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与其是投资，倒不如更像是面子上给予的一点父爱。

    陆柯的大部分启动资金，是柯左家出的。

    他家境极好，上面有一兄一姐，作为最的儿子，由于不善应酬而不用承担太多家族的生意压力。

    听柯左要跟人合伙开公司，家里便给了他一笔钱，有点哄儿子玩的意思，能成功自然更好，失败了也无所谓，反正家里养得起他。

    启动资金虽然多，迟早也有用光的一天。

    幸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陆言峥就拉来了第二笔投资。听刚开始那两个月，他没有一天能睡好过，每天睁开眼就要考虑陆柯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时陆柯只有几个员工，柯左在这方面又帮不上忙，全靠他一个人才把最艰难的开端给撑了下来。

    独自支撑一家公司的日子究竟有多苦，叶明歌从未体验过，但是她记得很清楚，陆言峥直到如今都还长期住在公司。

    从前她以为，陆言峥出来创业是不好依靠家里的荫庇。可是如今想来，比起另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陆临，陆鸿华理应更欢迎陆言峥回家里的公司帮忙。

    要不是为了当初那仿佛戏言一般的约定，他原本不必过得这么辛苦。

    ·

    第一场分享会议结束，台上五人在掌声雷动中走下台。

    叶明歌低下头，假装忙于把刚拍的照片发给陆言峥，她有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陆言峥坐回她身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哑然失笑：“哎，你停一停。”

    叶明歌又发出去一张，才问：“你不看一眼？”

    “看不过来了。”陆言峥笑着。

    “……哦。”她抽了抽嘴角，悻悻地收起手机，“算了，等回去发你邮箱。”

    陆言峥点了下头，没有急于询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也没有忙着提起关于那个约定的话题。他安静地坐在旁边，看台上准备下一场分享会议。

    叶明歌心里有点纠结。

    他从不在她面前讲自己有多不容易，连那些辛苦都是她无意中得知的，而且她知道的应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离开她的这三年，陆言峥想必也经历过许多。

    他从前对不熟悉的人，总是摆出一张清冷矜持的面孔，可是如今的陆言峥，似乎跟谁都能聊上几句。

    就像帮蒋婷所的那样，他真的变了好多。

    蜕变的过程或许会有痛苦相伴，叶明歌想，越是这样，她越要抛开私人想法，必须考虑周全之后，再告诉他是否加入陆柯。

    毕竟他付出那么多努力，她更应该认真对待。

    ·

    在叶明歌独自纠结的时候，第二场分享会议也开始了。

    几位知名平面设计师在台上为大家介绍他们做过的几个案例，叶明歌听得很投入，遇到有共鸣或分歧的话题时，都会用手机记录下来，想中午找机会跟他们问一问。

    陆言峥没有出声扰。

    不如，他很庆幸叶明歌的注意力全放到了台上，只有这样他才能尽情地偷看她。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陆言峥偶尔会混进美院，陪叶明歌上一堂理论课。

    即使是艺术设计系，理论课的内容也同样枯燥乏味。

    夏天的午后，教课的老师声音轻柔，如同催眠曲一般混进蝉鸣声中，听得人昏昏欲睡。

    许多人都起了瞌睡，陆言峥不是学这个的，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强撑了没多久就也投入了周公的怀抱。

    再次醒来之时，课堂还没结束。

    陆言峥趴在桌上揉了揉眼，偏过头偷看自己的女朋友。

    叶明歌神情专注，背挺得很直，右手撑着脸，手指习惯性地轻点着脸颊。

    听到困惑之处会露出少许迷茫，等老师讲到关键之处，她又会眼前一亮，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意思。

    那是她平时不会展现出来的另一面，非常难得的可爱的样子。

    转眼几年过去，陆言峥察觉到，她的习惯还是没变。

    叶明歌的左手不知不觉地放到座椅之间的扶手上，然后她身体微往陆言峥的方向倾斜，换成了方便用左手撑下巴的姿势。

    两人的肩膀几乎就要挨到一起，陆言峥甚至怀疑在他们确实碰到了彼此，因为他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

    冬天的外套无法传递彼此的体温，但如果有人此时从身后注意到他们，一定会认为两人之间的姿势十分亲密。

    陆言峥感觉半边身体都已经僵硬，他不敢动弹，唯恐提醒了叶明歌，害得她又突然离远。

    “那位叫陈冰的设计师，”忽然，叶明歌开口，“等下我想跟他聊一聊。”

    陆言峥声问：“聊什么？”

    “他头几年的工作经历和我很相似，而且也是经由一次外包接触到家具行业。如果他能给我一些建议，我可能会更有方向。”

    陆言峥心中产生了片刻的犹豫。

    来荒唐，刚才那个瞬间，他竟然感到了恐慌与不自信。他害怕叶明歌听从了前辈设计师的建议，最终拒绝加入陆柯的提议。

    如果不让她去听取别人的意见，由他尽力游，再拉上柯左和蒋婷甚至申义他们，不定叶明歌会被他们集体服。

    然而很快，这个念头就被他自我否决。

    哪怕只剩他一人还在一厢情愿履行当初的约定，他也没有权利就妄想借此左右叶明歌的未来。

    他喜欢她，也尊重她。

    最终，陆言峥点了点头：“好，我托人介绍你们认识。”

    作者有话要：　　恭喜陆总无意中走出一步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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