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罗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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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家已乱成一团麻,所有人都守在罗夫人院里,王夫人也带着王杏儿来娘家相陪。

    失了音信的是罗家现下的家主和未来家主,是决定罗家命运之人。

    宽慰的话说了一箩筐,此时已经不起任何作用。

    罗夫人已是晕过几回之人,唯有罗老夫人作为主心骨,坚信自家儿孙还在世,刚强的支撑着罗府的大小日常。

    芸娘见着眼前这场景,关于她做梦的话在舌尖上滚了几滚,掐头去尾道:“……梦里玉哥哥是笑着的,身上没伤,手里还捏着护身符……”

    李氏趁机道:

    “玉哥儿是个厚道娃儿,又同芸娘亲近,从未哄骗她做耍。既然芸娘梦里梦见他是好的,那便无事。”

    “他捏着的那护身符可是当日石阿婆为芸娘驱邪时画的符,灵验的很。他能想到将符捏在手里,便是应了石阿婆算出来的那几个字:险中求生。”

    “罪多少要受一些,结果却是‘父子平安’。结果好那便是好。我们都放宽心,莫自己吓自己……”

    罗夫人听罢止了泪,只去供桌上向供奉的神仙上了炷香,虔诚祈求:“求佛祖保佑我夫与儿,若能平安归来,信妇愿一生茹苏素,再不杀生……”

    此去又过了半月,雨水不停,街上渐渐多了些难民,说是临近州县河堤被冲毁,家宅垮塌,逃得生路之人纷纷冒雨往更为上游的江宁府而来。

    当街面上传来难民入室行窃的传闻时,刘铁匠强硬的入住到了“永芳楼”,日夜警醒着保护这一大家子。

    永芳楼早已闭门谢客,不接买卖,等着雨停后再考虑赚钱之事。

    李阿婆叹道:“我生陌白他阿爹那年,江宁府河提垮塌,那年我爹娘被水冲走,再未寻到。一晃三十来年过去,不知三十年前大修过的河堤能撑到几时……”

    再过了几日,雨神奇的停下,连一个多月未见的日头也窜了出来。憋了一个多月,日头竭力的散发着热情,游荡在街面上的难民才被雨水浇过,又被日头暴晒,苦不堪言。

    好在天是真的放晴,积水极快退去,江宁官府为难民们发放了回乡费,渐渐的街面上也便日益平和下来。

    石阿婆坐骡车回去古水巷,瞧着院里除了茅房坍塌外一切安好,固执带了石伢回了自家院子。刘铁匠便跟着去将茅房重新盖好,也就回了自家铺子,张罗着开门做买卖了。

    便是在秋日将至的前几天,李家几乎对罗家父子的平安归来不抱任何希望时,香椿将骡车赶的歪歪斜斜,又笑又哭的传来了好消息。

    罗家父子归来啦!

    这一日院中树上停着一对喜鹊叽叽喳喳了半日,李家几人只想着该不会是附近有人家扮喜事,鞭炮声将喜鹊惊吓到了李家,半点没往罗家之事上想。

    青竹取了一把米撒在树下引诱喜鹊来吃时,便因着现成的姐夫不见了而叹气:“我将将瞧着他顺眼些,便出了这事……他的那些个苗子可怎么办哦!也不知另外一位‘云娘’知道了会怎么办……”

    日头的光晕从树梢撒下,闪的芸娘睁不开眼,一瞬间想起些什么往事。

    仿似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她自己还小,穿着阿娘做的新襦裙跟着上街。

    那时她顾着追看两只喜鹊,等阿娘从菜摊上买完菜蔬一回头,她已将不见了踪影。

    后来喜鹊停在了一棵梨树上。

    后来梨树上的喜鹊换成了芸娘,树下多了一个脸盘圆圆的黑小子。

    她记不清彼时她同那黑小子说了些什么,就像她记不清在王家庄子的荷塘里遇到罗玉时,他臂弯里的藕段有几节。

    青竹瞧那喜鹊站在树杈上虽不离开,却也不敢下来啄米,便拉着芸娘躲去檐下,远远窥探着它们。

    果然周边没了人,喜鹊便双双飞下来,一跳一跳到了米粒前,在啄米之前最后一次往四周瞧了一圈。

    这疑心疑鬼的动作令它们失去了啄到米的最后机会。

    临街铺子传来跌跌撞撞的跑动声,香椿的人影还没到后院,他的呼喊连天将李家几人都吸引出来的同时,也将那一对喜鹊惊跑。

    它们跌跌撞撞的跳了几步才想起展翅,只扑闪了一下翅膀便高高飞起,连一个黑点都没留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石阿婆的能耐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香椿给李家通报完罗家父子大难不死、父子平安归来的消息后,便咧着嘴往下一家赶去。

    李家众人忙忙上了骡车,赶去古水巷接了石家祖孙,共同往罗家而去。

    罗家再次沸反盈天。

    邻人、好友、亲眷挤满了整个宅子。

    石阿婆将将露面,罗夫人便冲过来要磕头跪谢,仿佛石家父子能归来的功臣是石阿婆。

    罗老爷未见大伤,在遇险而归后,还能站着招呼客人。

    而罗玉便惨了些。

    据请来郎中所言,罗玉断了腿,中途虽简单续接过,却接岔了位置。现下要强行把断处掰开,重新接续。

    这位郎中其实在外伤上十分拿手,可在骨科方面只是平常。尤其病患还是罗家这种人家,如若出个意外,只怕会将郎中拆骨扒皮。

    罗玉还在昏睡中。

    原本的圆脸盘子瘦削的仿似一片刀刃,如若罗家不说这是自家大少爷,放在街上,众人只当他是个饿脱了相的乞丐。

    他身上的脏旧衣裳并未换下。

    他的大伤虽在腿上,可周身还有许多小伤,如若稍许移动,有其他断了的骨刺在体内移动,戳破了内脏,情形可就十分危险。

    第一个郎中离去,后面所请的郎中也接二连三的离去。

    石阿婆的到来再次镇不住场子,罗家在罗夫人的带头下又一次体崩溃。

    所有来客都陪着垂泪。

    芸娘立刻想起此前给她的手臂接骨的老郎中。

    行与不行,唯有试试。

    便是这时,罗玉睁开了眼睛。

    他如同他平日那般,面上露出温和笑容,声音嘶哑而微弱的唤了句:“阿娘……莫哭……我无碍……”

    下一句却是一声:“芸妹妹!”

    两个芸娘(云娘)都在当场。

    芸娘清晰的知道他在唤她。

    她没有任何迟疑,在另一位‘云娘’要抬步时,已疾步到了罗玉榻前。

    罗玉的手臂极细,原本他的手掌是农人式的厚实,代表了劳动力强盛和做惯了农事。

    此时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如纤细藤条绕着她,没有什么力度,只是虚虚的搭在她手上,有些烫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便又闭上了眼。过了片刻,却又睁了眼,对她说了句:“我梦到过你……”再次闭上了眼睛。

    芸娘等着他睡了,便要松开他的手。他却蹙眉睁了眼,握着她的手也用上了力气。

    她只得一遍又一遍道:“玉哥哥,我是去叫郎中的,就是那个白头发郎中,医术极好。我还拿砚台打伤了他……”

    过了良久,他轻声道:“我记得……”

    然而他的手并未松开她。

    罗夫人救儿心切,想前来分开两人的手,罗玉闭着眼却蹙了眉。

    芸娘只得在他耳边轻声道:“秋蚕该孵化了,等你伤好,我们要等蚕吐丝织布呢……”

    没多久,罗玉的手一松,更深沉的睡了过去。

    陪着芸娘一处去请郎中的除了青竹,还有罗玉的二叔,罗二爷。

    然而到了医馆,罗二爷说明来意,老郎中矜持的坐在一旁不发一言,倒是他的徒孙中有人回道:“我家师祖从不出诊,只接诊。你等不若回去将病人抬也罢、抱也罢、背也罢,带到我们医馆,我家师祖便会救治。”

    这什么破规矩?

    时间如水而逝。

    几人说破了嘴唇,威逼利诱,那白胡子老头只是矜持的摇头,毫无医者仁心。

    他若只摇头便罢了,他还练起了大字。

    他的徒子徒孙还纷纷围上前,恭维自家祖师爷一手字写的惊天地泣鬼神。

    芸娘咬牙切齿问向那老头:“是不是真不出诊?”

    老头终于开口回复了一句:“你等浪费的这些时辰,都能将病人送个来回了!”

    很好。

    芸娘回头对罗二爷诚心一抱拳:“阿叔,你站开些,莫吓着你……”

    话音未落,她倏地伸出手往桌上一探,老头的墨砚便被她抓到了手上。

    她高高举起,半砚的墨汁顺着手臂流满了她半边身子。

    老头惊觉弹起,失声道:“你……你知道那砚台是出自谁手?那墨又……价值几何吗?”

    芸娘将砚台举得高高,冷笑一声:“我家人都要病死,我还顾的上这些!”

    她大喊一声:“阿妹,动手!”

    不用她细说,青竹已同她通了心窍,冲过去趴在柜面上直直抓了一把紫毫狼毫在手:“老头!这些又是出自谁手?价值几何?”

    老头晃了几晃,对着徒子徒孙们一挥手:“平日白教你们了……”

    七八个小徒弟立时围了上来。

    青竹当即抽出一根笔,折了几折没折断,极快的递给罗二爷:“阿叔,快点!”

    罗二爷平日是个斯文人,此生从未同人争执过,不像个商贾,更像个书生。

    他情急之下接了毛笔在手,使了吃奶的劲也未将笔管折断,瞬间改了方案,将笔尖朝下在地上重重刷去,那笔尖立时散了毛。

    芸娘一声冷笑:“谁还敢上前!”

    徒子徒孙们皆知师祖虽是个郎中,此生最爱的却是这文房四宝。

    平日若说紫豪脱了一根毛,师尊也要哀叹半日。方才罗二爷的那一下,只怕已经取了师尊半条命去。

    想通了此理的徒子徒孙们再也不敢上前,转而向芸娘说好话:“小姑娘,你们放下武器,有话好好说……”

    芸娘转头对老头道:“怎地,出不出诊?出!不!出!”

    这老头被芸娘几人捏了命脉,在锥心之痛的打压下竟分外顽强,咬牙切齿道:“我老头一生未服过软!”

    说话间,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瞟向窗边的四方桌。

    在那里摆着他新淘的一套笔墨纸砚。

    要保住这一套,这可是心肝命啊!

    芸娘顺着他的目光一瞟,光电火石间已动了心思。

    她向青竹使个眼色,青竹即刻取出一支笔。

    白胡子老头立时认出这支笔是他五年前所得。他用这支笔练过王羲之的《兰亭序》,也写过极妙的药方。

    他出声喊了句“不可”。

    然就在众人担忧那支笔的命运时,芸娘动如脱兔般往墙边奔去。众人只将将转了头,她已经捞了砚台在手,并将两管笔插进腰间绢带。

    她的两只手各擎了一只名贵砚台在手,周身被浓墨染的漆黑,她的眼珠如墨点子一般,钉的老头心尖上起了血。

    她狠狠道:“等我把这砚台砸烂,你去告官拘了我,你也再寻不到同这一模一样的砚台。”

    她如抱雷在手,面上是壮士断腕一般的坚定,抬脚一步一步往门口移去。

    等她一只脚迈出医馆,扬声说了句:“扯呼!”

    青竹同罗二爷立刻随她撤回了骡车上。

    等待的时辰并无多久。

    不多时,白胡子老头便气喘吁吁的上了车厢,随同他一起上来的还有拿了各式器具的徒弟。

    车厢里立时挤满了人。

    老头将一腔怒火平息再平息,才能压抑住想掐死芸娘的冲动,做出心平气和的模样道:“病人腿骨断裂接歪,还有呢?”

    罗二爷赶快接上:“据闻肋骨几处也多有问题。”

    老头听罢,吩咐其中一个徒弟又下去取了几样器具。

    待骡车驶动时,老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也学着芸娘冷笑一回:“莫怪老头我没提前告诉你们:离我远点!”

    很快芸娘便明白老头这句话是何意。

    同时她也明白老头为何不出诊。

    他晕车。

    晕的极厉害。

    车厢上众人被他吐的满身。

    而他这吐也极有技巧性。

    自己的衣裳上不沾一点秽物。

    等骡车到了罗家时,整个车上,除了香椿还很正常外,其他人均已倒下。

    老头是被晕倒的。

    其他人是被恶心倒的。

    罗家万万没想到,神医到府的第一件事,是为神医请一位普通郎中,替他医治恶心、反胃、晕眩的病症。

    出去请人的小厮心慌未说清,跟着来的郎中半途还在思忖:恶心、反胃、晕眩,这是有喜的症状啊!

    他多嘴问了一句:“病人贵庚?”

    小厮估摸了一番:“约莫八旬。”

    八旬孕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