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A+A-

    那是西泽尔第一次见到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命运似乎如此, 生来即是永别。

    即使了解真相, 知道那只巨兽是母亲的克隆体了,西泽尔也再也不能拥抱她。

    没人知道, 那个克隆体为什么会在西泽尔遇险时有那种表现, 即使兰伯特也不明白。

    他只是在绝望中怀念爱人, 克隆出来后却更觉痛苦。

    克隆体不过是借用原体的基因, 复制出来的另一个生命体而已, 不是那个人,不该拥有感情,也不该有记忆。

    可惜逝去的巨兽不能再回答这个问题。

    西泽尔被兰伯特藏了起来。

    比起曾经失去爱人时, 他成熟冷静了不少, 秘密地和议会做了交易,欺骗过议会,让议会以为西泽尔已经死在了那颗星球的爆炸中, 重新领来一个克隆体。

    事实上,那时西泽尔距离死亡也不远了。

    他在实验室中被折磨了不知多久,默林是个疯子,不在意手下实验体的生命, 在他眼里, 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该为自己参与了这个伟大的项目而感到荣幸。

    伤痕累累, 又被一刀差点捅进心窝, 爆炸的余波差点将他最后一口气震没了。

    西泽尔奄奄一息, 茫然地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根据兰伯特的几句话, 猜出了始末,精神与routi都受到巨大的折磨,仿佛灵魂都被按在磨盘里磋磨,呼吸一下都在泣血。

    他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浑浑噩噩,每每想到巨兽推开他前,那双与他颜色相近的含泪的眸子,脑中就剧痛不已,被什么人拿着锤子一下一下凿着般。

    他受不住地崩溃起来,哭着求兰伯特开医疗舱,停止这个延续他生命的治疗。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活着会这么痛苦。

    兰伯特几天之间变得憔悴了不少,眉间出现淡淡的皱痕,他阖上眼,不敢看西泽尔空洞的双眼,无数次轻声哄他:“忍一忍,好不好?再忍一忍……”

    那次濒临死亡的经历让西泽尔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一年。

    他只能躺在医疗舱里,不断接受治疗,每天都靠营养剂输送需要的能量。

    求死不成,西泽尔渐渐变得麻木,刚开始他还会声地叫痛,后来越来越安静,连呼吸都变得很浅。他的脸色苍白,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冷漠的样子,仿佛是一具是躺在棺材里,即将下葬的尸体。

    长久的封闭与痛苦的精神折磨,让西泽尔的精神都混乱起来。有时候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有时候一闭眼,却又能看到那双流泪的眼睛。

    兰伯特经常坐在医疗舱旁,和西泽尔轻声话。后来他把艾莉也带了过来,两人每天轮流陪着西泽尔。

    可是医疗舱里的少年像已经死亡了一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他漠然地观察着在他身边的人,像是在看陌生人。那段时间西泽尔的记忆确实很混乱,他觉得自己都听见了兰伯特和艾莉的话,又像是没听见,隔着层雾般。

    他张口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他失声了。

    兰伯特慢慢地忙了起来,艾莉就整天陪在西泽尔身边,低声念着睡前故事,或者给他一些外面有趣的事。直到有一天,带回来一封信和一枚纽扣。

    信封很精致,上面的印章是一朵的红玫瑰。

    “罗德尼家那子托我带给你的。”艾莉微笑着,眼中却始终藏着忧愁和担心,她尽量用轻快的语气,开那封信,“他一定要让你看到这封信,我念给你听吧。”

    西泽尔眨了眨眼,眸色冷漠。

    艾莉的手指颤了一下,她握紧了那枚纽扣,轻轻读出来。

    “西泽尔同学,好久不见。不知道你为什么再也没有回学校,这次毕业典礼,我是毕业生代表,本来还想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重新表白一次,到时候你可不能上台来揍我。”

    “不过你不在,我翘了大会,把向全体毕业生演讲的机会让给戴维了。戴维的演讲稿丢了,临时发挥,侃侃而谈,没几句话是对的,还开了个huangse玩笑。全体毕业生鼓掌,比往年还热烈。”

    “毕业典礼结束后,老校长提着拐杖,追了我们三条街。平时真看不出这老绅士腿脚这么利索,原来那根拐杖只是个障眼法,跑得比戴维家的狗还快。”

    “过段时间,我就要去奥多军校了,未来几年都不能回德兰星,或许毕业后更不可能回来。在此之前,我想了却一个遗憾。”

    “这是我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如果我出发之前,你还没有退回来,我就当你收下了。”

    “那天被揍时你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过我怕那时候把人全部抡出去表白会吓到你。现在就可以放心了。”

    “我喜欢你,西泽尔。”

    年轻的联盟元帅坐在窗台前,在淡紫色的落英中,一个字一个字,姿态散漫,却写得真诚。可惜期待了一个暑假,也没有收到回信。

    纽扣也没退回来。

    兰斯洛特心想,等以后见了面,非要个交待不可。

    哪知道这一等就是十来年。

    西泽尔静静地听完那封信,死寂的眸子有什么闪过。

    艾莉没有看见,她将纽扣递到西泽尔眼前,看着往日里漂亮骄矜的孩儿变得苍白又瘦弱,气若游丝的模样,开口时没控制住,哽咽了:“西泽尔……你看,有人给你表白呢。那么多人喜欢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到最后一个字时破了音,艾莉差点哭出声,强忍着酸楚不下去,眼泪却掉了下来。

    西泽尔看着防护罩外哭泣的女人,阖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热泪顺着眼角流下,再睁眼时,那双眸子里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气,他沙哑地开口叫:“艾莉……”

    那声音很,艾莉却立刻听到了。她喜不自胜地俯下身,激动不已,却又不敢太大声,唯恐吓到他:“西泽尔……刚刚是你在叫我吗?你在话吗?”

    西泽尔艰难地露出个安抚的笑容,轻声道:“把纽扣和信收起来吧。”他望了会儿上方,声音又含糊起来:“想我的白了。”

    当晚,艾莉回去亲自做了个白色的动物玩偶,消菌杀毒后递进了医疗舱。

    西泽尔声了谢谢,依恋地抱紧那只玩偶,噩梦连连了无数个日夜,终于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痊愈之后,西泽尔遗忘了许多事情。

    他的性格也变了,警惕敏感,冷若冰霜,忘了该怎么正常和人相处,不知道感情的表达方式,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一次,他再回来时一切都那么陌生。

    这倒让议会暗中观察的人放下心,觉得这是克隆人的正常表现。

    兰伯特将米迦交给西泽尔,抚摸着儿子的头,问他想去哪儿休养。

    德兰星繁华美丽,对于无数边境星上的人来,是可望不可即的天堂,倾家荡产也想来看一次。

    可是对于兰伯特和西泽尔来,这儿像个可怕的牢笼,压抑逼仄,令人窒息。

    西泽尔已经忘了送信的人和那颗纽扣,他想了许久,脑海里隐约窜过什么,他抓住模糊的尾巴,回答道:“奥多军校。”

    兰伯特隐藏了西泽尔的身份,改名换姓,带上艾莉发明的可以改变容貌的玩意,将西泽尔送进奥多军校中。

    奥多军校有许多分支,西泽尔和兰斯洛特正好在不同的分支里,遥遥相隔。

    除去错开的那一年,他们俩人在校园中或许无数次擦肩而过,却没有发现过彼此。

    再次回忆、起这些事时,西泽尔心如止水。

    不是忘却了自己的仇恨,有些东西压在心底,总会爆发,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话音落下,西泽尔也水到渠成地恢复了那段模糊的记忆。

    他不是忘记了,只是在重遇兰斯洛特之前,不愿再想起。

    星船内一片安静,米迦躲到西泽尔的怀里,毛团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哭。西泽尔戳了它一下,警告这毛球戏别太多,转头去看兰斯洛特,发现他低着头,背着光,表情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西泽尔迟疑着叫他:“兰斯洛特,你……”

    腰间一紧,他被兰斯洛特紧紧地扣进怀中,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西泽尔愣了一下,安抚地拍了拍兰斯洛特的背:“没事,我活下来了……别怕。你给我的纽扣和信,还留在家里,没有乱丢。”

    兰斯洛特的话一向很多,和米迦一起唠叨起来,恐怖的二重奏往往让人脑仁疼得生不如死。

    此刻他却没有开口,只沉默地将他的孩儿抱紧了。

    如果西泽尔推开他,就会发现兰斯洛特的颤抖不是在后怕。

    那双烟灰色的眸中充斥着压抑暴虐的怒意和杀意,许久才退回心底。

    他抱着西泽尔,心疼得不知所措,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眼里易碎的珍宝了。他轻轻蹭了蹭西泽尔的肩窝,闭上眼。

    夜深了,星船里静悄悄的,隔绝了外界,似乎连风声也静了下来,只有隐约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西泽尔歪过头:“兰斯洛特?”

    “……谢谢。”兰斯洛特终于开了口,他虔诚亲吻西泽尔的发顶,温柔的吻慢慢移到耳廓,他将人死死嵌在自己怀里,语气也很温柔,“谢谢你,西泽尔。”

    他低下头,和西泽尔相抵着额头,烟灰色的眸子里温柔如水:“我很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在遭遇那些事情后,还愿意相信他。

    直到现在,兰斯洛特才发现,自己得到的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信任。

    可惜西泽尔在感情上确实接触不良——他和兰斯洛特对视了几秒,不能理解兰斯洛特在扯什么淡,只好意思意思地哦了声,敷衍地点点头:“不客气。”

    兰斯洛特啼笑皆非,深深吸了口气,无比庆幸他的西泽尔挣扎着从地狱边缘爬了回来看,愿意再次与他相遇。

    也无比痛恨那些让西泽尔经历了这些的人。

    兰斯洛特抚摸动物似的,轻抚着西泽尔,面上带笑,心里却冰冷一片。

    西泽尔有些困了,窝在兰斯洛特的怀里,闭上眼,包围着他的气息让人安心,他放下一切戒备,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兰斯洛特拿起薄被,动作心地给西泽尔盖上,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他没有表情,望着星船窗外的夜色,心想,早晚,你们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