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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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天衡一向到做到,大魏太子的谕第二天就出了东宫,在城防营内给楚章补了个从六品校尉的缺,又遣幕僚去慎王府谈了谈两个儿女的婚事。

    慎王是皇室别宗,承的是高祖幼子的王爵,还断嗣过三回,不得不从旁支过继孩子来承祧,算起来,早就和邵天衡这边的嫡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的血缘,要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么一家无足轻重的宗室来和亲,太子亲自过问亲事,慎王哪里敢个不字,连连应着将使者送出了王府。

    邵天衡得了幕僚的回禀,里翻着一沓雪浪纸,时不时用朱笔略做圈点,侧头问身旁的盈光:“楚章到哪儿了?”

    盈光含笑应答:“半盏茶之前,已经跑到庭芳苑了,现在约莫到九华楼了吧。”

    邵天衡听着,神情里有些讶异,将里楚章的功课放下,随捡了只伏虎镇纸压上:“庭芳苑?他倒是跑得快,没人帮他吧?”

    盈光忙摇头:“殿下下了令不许帮公爷的,哪有人敢抗旨呢。”

    邵天衡用素白的绢帕擦拭下沾了墨迹的指:“摆膳吧。”

    一刻钟后,楚章脚并用从曜仪殿正门爬进来,气喘如牛,明明尚在冬末,他整张脸都红的要滴血,满脸的汗水像雨一样哗啦哗啦沿着脸颊往下淌,前襟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一大片,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饶是这样,左右宫人也没有敢上前搀扶的。

    邵天衡坐在主座,见他狼狈地将一只伸进曜仪殿的门槛,摸索着将自己拖进来,脸上终于噙了点儿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公爷梳洗?”

    早就准备得当的宫人们呼啦一下围上去,七八脚地将楚章扶起来送进侧殿,邵天衡这才低下头,不紧不慢地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

    半个时辰后,重新梳洗了一番的楚章腿脚发软地一步一蹭来到邵天衡面前,尽管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他还是眼睛亮亮地看着邵天衡:“殿下,我跑完了。”

    邵天衡淡淡地嗯了一声,勺子一指身旁空位:“坐吧。”

    楚章抖抖索索地坐下,两只发软的根本握不住筷子,可他死活咬着牙不肯露出一点困窘,邵天衡也没有看他,仍旧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碗里的粥。

    这顿早膳足足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楚章终于将自己囫囵塞了个饱,在心中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邵天衡几乎是和他同时放下筷子的。

    楚章愣了一下。

    太子殿下向来吃得少,往日用膳也都是草草了事,从没有哪次用这么久,所以这次难道是在等他?

    着苍青色太子常服的青年起身朝他招:“过来,今天给你讲六韬。”

    他神情平淡,楚章也慢慢将心口的情绪心压进心底,朝对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来啦!”

    从冬末到春初再到夏至,邵天衡身上的大氅也换成了单面的斗篷,厚厚夹衣换了新制的纱袍,东宫里的宫人们都习惯了每天早上在夹道狂奔的那个少年,无论风雨,公爷的身影永远不会缺席。

    他也逐渐从刚开始的爬着结束最后一段路,到能够游刃有余地伴着晨曦踏进曜仪殿叫邵天衡起床。

    在讲解完九兵的最后一卷后,邵天衡将校尉名碟扔给他,宣告这一段不长也不短的师徒生涯的终止。

    “城防营统领京师六卫,戍守京师方圆五百里,职责重大,营内军令如山,军法官铁面无私,孤将你的名字递出去的时候,没你的身份,你也别想着用东宫的招牌在里面唬人,若是吃不消,趁早回来。”

    楚章一直记得当时对方的模样,宫阙堂皇里,大魏的储君低着头,单执一支毫,沾了石青色在纸上描摹云霞下苍松的顶盖,朝他轻描淡写地出了这番话。

    而他是怎么回答的?

    大概还是年少气盛下绝不给殿下丢人之类的誓言吧。

    楚章里抓着一支长矛,顶着烈日站的板直,汗水一路滚进了衣领,将劣质的里衣瞬间浸泡得透湿。

    军营的生活实在是苦,楚章自生长在宫闱里,便是在不受宠,也没有人会叫他去做苦活,之后来到大魏,也是被邵天衡好好地养着的,来到军营后,且不糟糕的营帐和数十人同寝的大通铺,便是单休沐日要洗衣裳这件事,就足够楚章为难的了。

    而且军中陋习多,因为他是新兵,常常被同营的老兵戏耍,不过在他下狠打了几场群架,和同袍们一同被罚了禁闭后,他们的关系反倒逐渐好了起来。

    不到一年,楚章就被军营磋磨掉了白皙的皮肤,身高往上猛蹿了数寸,抽条似的长到了七尺,身上也多了柔韧的肌肉,身高腿长腰板笔直,眉目锋利清朗,举投足都带着飒爽刚正的气势。

    他的十七岁生辰是在军营里过的,几个老兵偷摸从军需官那里寻摸了半壶酒来,将他灌了个烂醉,一边嘲笑他娘们唧唧,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楚章也跟着笑,从营房歪歪斜斜的木板里看出去,能看见漫天细碎的星辰,他人生一十七年从未如此快意,也从未如此坦荡过活,抛却了南疆故土的旧梦,也丢掷下满腹盘算,只是作为一个叫做楚章的人,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重新活着。

    ******

    大魏泰和二十年,楚章十八岁生辰前夕,北戎叩边。

    战事起的突然,北方三城沦陷的消息几乎是和叩边军报前后脚到了京师,登时引得朝堂大惊。

    宫门口的朝闻鼓首次在大魏建朝二百一十四年后于半夜敲响,朝中众臣披着月色汇集在招贤殿里,每个人面上都是焦灼忧色。

    北戎与大魏已经数十年没有这等规模的战事了,那些善于打仗的将领早就入了土,是战是和,倒是不用多做争辩,对于生性凶蛮动不动屠城的北戎,就是再怂的官员也不出求和的话来,只是战的话,谁领兵?谁守城?谁主事?谁筹粮?谁押运?

    军队开拔是大事,苦苦御敌的边关又等不得他们再做商讨,每个人都急的火上房,二皇子不甘示弱地频频出计,出的话却让一众老油条们暗地里摇头。

    这二皇子到底没经过阵仗,出来的话都是理论上可行,顾头不顾腚,听起来有理,仔细一琢磨简直是胡八道。

    但是要谁来主事呢?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偏偏没人敢出来。

    上首的魏帝耷拉着眼皮,仿佛一樽老朽的木像,但苍老的眼皮下沉沉的冷光依然携带着君王的威势。

    近几年魏帝愈发的老迈昏庸,偏宠二皇子几乎到了不分轻重的地步,前年提请给二皇子封王的折子脆掷回了尚书台,魏帝甚至在朝会上直接抚胸长叹:“桓乃朕之爱子,朕已近朽迈,天不假年,实不忍令幼子远离,诸公膝下亦有子,孰忍见其远赴苦寒之地?”

    ——邵天桓是我的幼子,我已经老迈不堪,活不了几年啦,实在不忍心让年幼的孩子远离,你们也都是有孩子的人,难道忍心让他们离开你到那么荒凉的地方去吗?

    这话的实在是不要脸,且不论后宫还有其他公主皇子,就看魏帝对邵天桓的偏爱,难道邵天桓封王的封地,会是什么苦寒之地吗?

    但堂堂帝王,连这样的话都出来了,底下的大臣们便是再有想法,也要稍稍按捺一段时间。

    封王的事情不提了之后,魏帝变本加厉起来,二皇子出入的仪仗规制堪比太子,宫外府邸建了一年又一年,愈发的幽深阔丽,几乎要变成京师内的另一个“东宫”。

    而真正的储君反倒低调下去,除却岁末大宴和天坛祭祖,几乎见不到他的面。

    若非太子多年来在朝中根基深厚,又有外祖在军中支持,只怕东宫的主人早就换了一个了。

    魏帝撩起眼皮看了一圈底下忽然静默的臣子们,又看了看一旁高谈阔论的二儿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宣太子。”

    上首的帝王忽然沉沉开口,邵天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这是个多好的会啊!如果他能趁着这个会立下功勋,东宫的位置就不再是那么不可动摇了,父皇不也早就有意于此吗,为什么临到关头又反悔去叫那个病秧子了?

    东宫到招贤殿远也不远,殿外的黄门拉长了嗓子,中气十足地禀报:“太子殿下到——”

    一声声拉长的通报一路递进广阔的大殿里,魏帝抬抬指,侍立一旁的宦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长声道:“宣——”

    两扇朱红的殿门被缓缓拉开,沉重的大门发出低低的咯吱声,外面的月色趁挤进来一道长长光带,而站立在光芒中的那个人影,正如踏月而来的谪仙。

    临时接到宣召的太子大约此前已就寝,接到宣召后才匆匆披衣赶来,没来得及穿上朝会的大礼服,一身秋香色白鹤长袍外面披了鸦青斗篷,斗篷上用金线压着卷云和腾龙纹理,如一泓静水流深,在行走间翻腾流漾起华贵雍容的光泽。

    “儿臣来迟,给父皇请安。”太子规规矩矩地在丹陛前跪下行完一套大礼,魏帝默不作声看他行礼,但是可苦了下头的臣子。

    太子是君,君跪着,臣子难道能站着吗?

    后面又呼啦一下跪下来一大片,这回是给太子请安的。

    看着邵天衡跪下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邵天桓见此阵势,脸呱唧一下耷拉老长,也不情不愿地弯下了膝盖:“臣弟给皇兄请安。”

    魏帝这才招招,一旁的宦官忙挂起了笑脸,跑下去将太子扶起来:“太子殿下快起,陛下慈父之心,哪里忍心您行如此大礼。”

    好话谁不会,听听就过去了。

    众人你来我往一套客气话过去,迅速切入正题。

    “北戎叩边,太子以为该如何应对?”魏帝抛出问题。

    邵天衡连想都没有想,拱低头:“便依前例。”

    这话答的含糊,尚书令首先急了:“如何依前例?”

    “战事条陈,军处俱备有法例,因循旧例,善加运用,未有不可。”

    “秋收未至,粮草何处出?”

    “抢收新粮。”

    “民食如何?”

    “开常平仓、泰和仓以充救济。”

    君臣条对如河水涛涛,问的人问得急切快速,答的人答得流利毫不迟疑,仿佛每个问题都已经在他脑海里过了千百遍,只等这一刻倾吐而出。

    “何人领兵?”

    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打断了一问一答。

    殿中顿时片刻寂静。

    问话的人是魏帝,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将臣子们脸上的赞叹欣赏统统收入眼底,心头顿时燃起了火焰——他还没有死,这些人就想着要扶太子上位了吗?!

    邵天衡这回有了短暂的停顿。

    然后,光风霁月的大魏太子弯下修长的腰身,轻声回答:“任凭父皇做主。”

    魏帝半阖着眼皮,冷冷看着下首貌似恭敬的太子,想起太医院御医们的回话,嘴角轻轻撇了一下:“太子文治武功,诸君无有能出其右者,此次北戎叩边,太子率十万大军征北,可行?”

    群臣立即起了骚动。

    太子身体不好,上回南疆之行便大病一场,这回又要征北?

    南疆之战和这回还不一样,征北是驰援,要急行军的,每次急行军活活累死的兵士就有不少,连健康人都不一定吃得消,何况太子?

    有人想要出列对奏,但比他们更快的是站立的中央的人。

    清癯瘦削的太子没有一丝犹豫,下跪接旨:“儿臣领旨。”

    魏帝仿佛笑了起来:“太子是朕最得意之子,必能为朕取胜。”

    出征还不够,还要获胜?!

    臣子们脸色都隐隐变了。

    跪着的储君身形笔直,声音平静无波:“遵父皇令,儿臣此行,不胜不归。”

    魏帝猛然一拍扶,大笑起来:“好!是朕的好太子!明日传诏征兵,三日内拔营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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