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二十四)
众人皆知,楚魏王朝的开国君主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不,当然指的不是记录在玉碟金册首位的那位陛下,那位早在楚魏建立之前就已经死啦,的当然是取邵魏王朝而代之,浑浑噩噩,终日蒙昧沉醉在自己的梦里的那位开国皇帝。
那是一个亲弑杀了自己的母亲,屠戮了昔日同窗满门,会穿着沾满血的衣服来上朝,在大朝会上跳舞,嗜血暴戾的让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位陛下喜好红衣,终日疯疯癫癫,戴一只雪白面具,上面简简单单地用墨勾勒出狭长的双眼和笑唇,除却侍奉在曜仪殿的宫人们,大部分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长得什么模样。
——他还有个古怪之处,便是放着正宫大殿不住,非要住在宫城一角的东宫里。
午时已过,但偌大宫城依旧死寂无声,疯癫的暴君喜怒无常,但对于兴建宫殿之类的事情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不仅如此,他似乎很讨厌这种事情,自他登基以来,从未建过一座宫室、一座园林,相比其他帝王,他在这方面可以是简朴至极。
前朝焚毁在末帝中的招贤殿,至今还是一片白地,新君没有让人在上面重建宫殿,十余年下来,昔日大魏宫城的中心,堂皇宏伟的朝会大殿已经生满了萋萋芳草,断壁残垣间,零星有野狸猫蜗居在此。
不仅如此,在这十余年中,陛下很少踏足过东宫外的其他地方,大半座富丽神秀的宫殿群被荒废,没有人打理,那些锦绣珠帘,玉砌雕阑的宫室楼阁,统统成了野物游逛玩耍的地方。
曜仪殿大门紧闭,两名内侍如雕塑般站立在大门左右,听得室内骤然响起了叮铃哐啷一阵乱音,而后停顿了片刻,里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问:“几时了?”
守门的内侍才像是活了过来,他没有上开门,而是隔着门弯腰答话:“回陛下,已是午时三刻了。”
里面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无声无息的状态。
昏暗无光的室内,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朱红色长袍的男人歪歪地躺倒在台阶上,边倾倒着几只酒坛子,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他无神地盯着宫殿顶上粉彩珠翠的画发呆,嘴里懒洋洋地哼着歌。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他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毫无章法地在正殿旋转,大袖拂擦着重重帘帷,撞出风卷云散的缥缈感。
“杳冥冥兮羌昼晦”
宿醉加上一夜风吹,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这样的痛苦反而让他眼睛灼灼发亮,脚下凌乱的步伐踉踉跄跄,嘴里的调子忽高忽低,似怨鬼在哀哀吟唱。
“东风飘兮、神灵雨”
他唱到这里,开始大笑,张开双臂,踢开碍事的酒坛子和各种不知何时被他扔到地上的器具,笑声张狂疯癫,充斥了整座空荡荡的殿堂。
笑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不该起兵,那样太子殿下就不会为了给他铺路让他活下去而决绝赴死,可他若是不出兵,岂不是连殿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了吗?
楚章的灵魂在两难的折磨里日日夜夜不停歇地哀鸣,他用刀刃划开自己的臂,划开胸口皮肉,看着血淌下来,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能稍稍安抚下哭泣不止的心。
昨夜划开的伤口被他毫不怜惜地一压,又崩裂开来,殷红的血顺着臂淌下来,瞬间濡湿了半只袖子,楚章好像没感觉似的,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猛然惊醒了似的四下张望起来:“殿下呢?午时三刻了,殿下该午休的”
“啊对了,”他又呆呆地坐住了,喃喃自语,“殿下在午休,再等一会儿吧兆错,我的兆错呢?”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孤寂的梦境里来来回回沉睡又醒来,发呆发了半刻钟,他再次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今天是朝会,不能迟到,殿下不喜欢拖延”
曜仪殿的大门打开,衣衫凌乱,袖口还在淌血的皇帝走出来,他身上实在狼狈,但两旁的内侍却垂着眼睛,脸上神情不变,像是早就习惯了对方这副模样。
“去文渊台。”楚章低低。
他完,也没有要内侍抬来轿辇的意思,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东宫里,身后不远不近地吊着一群宫人。
文渊台中众臣已到齐了,对于这位陛下的迟到,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没站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内监的大唱:“陛下到——”
众臣齐齐下跪:“恭请陛下圣安。”
一抹朱红的衣摆拖曳着从他们身旁过去,来人步履踉跄,像是宿醉未醒,走到上首,将自己摔进宽大的御座,毫无仪态地斜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一群人跪着,摆摆:“起。”
大臣们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对于上首那人的仪态恍如未见,眼皮也不抬一下,规规矩矩地按序上奏。
楚章支着头懒洋洋地听,喉咙里低低地哼着调子零碎的歌,到了他话的时候,才会想个好半天,翻检着记忆里那人教他的东西,给下面的大臣们下令。
等一轮议事结束了,楚章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盯住了前排一个始终不言不语的人:“燕首辅,今天怎么一言不发?”
着深紫官服的男人垂着眼帘,见他问起,才面无表情地回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楚章蓦地收敛了笑容:“这个表情你还是别话了,不然朕又想砍了你的脑袋了,这回不定就是真的啦。”
燕凭栏抿紧了嘴唇,抓着笏板的僵硬得发青,楚章玩笑似的:“燕家可就你一个啦,别想不开。”
燕凭栏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扬声道:“臣,燕凭栏,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允许臣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视了燕凭栏一会儿,声音极轻地问:“你要走?”
燕凭栏不吭声。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经质:“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经世济民殿下这么跟我过,你不能走。”
他重复了一遍:“朕不允许。”
燕凭栏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余年,您登基后的言行,实在有负其教诲——”
邵魏王朝时的燕氏,是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时期,燕氏掌权人站错了队,后来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里有掺一脚,在新帝登基后,燕氏被夷三族,嫡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下就不剩什么人了,只靠着燕凭栏这个旁支撑着。
新君性情无常,杀人就杀人,燕氏那位嫡系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杀就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吓坏了所有的大臣。
无情无义,疯癫独断。
这是楚章留在史书上的名声,臭不可闻。
尽管他对百姓很好,但在士大夫中,他的名声甚至比不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前朝末帝。
燕凭栏还想什么,楚章却懒得听了,他一步一步走下来,袖子还在滴血,眯起眼睛看着门外辽阔广远的天空:“是啊,有负殿下教诲”
他神情木然,看了燕凭栏一会儿,咧开嘴又开始吃吃地笑:“可是朕好难受啊”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一边笑一边往殿外走去。
“朕好难受啊!你让他来训斥我啊!”疯癫的帝王大声咆哮着,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东宫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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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魏王朝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余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举着讨伐无道昏君的旗帜的大军冲进了这座宏伟都城,红衣的君王全然不在意宫内外震天的哭喊和逃跑的宫人,他抱着一只酒坛子,拖着疲倦的步伐兀自向冷清的庭芳苑走去,庭芳苑的梅花还未开,他倒在一棵梅树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经模糊的岁月里。
那天带他来这里的人为他折下了一枝梅花,现在想来,那枝梅花不知被他最后放在了哪里。
远处遮天蔽日的“燕”字大旗招展如云,携带着血海深仇前来复仇的人举起长剑,眉目带着佛陀般悲悯的神情,举投足却是狠辣至极的穿心带血。
楚章躺在了树下,梅树打着满枝指尖大的花苞,他单拿着酒坛,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灌酒,淋漓酒水洒了他一声,斑白的头发和红衣都**地纠结在一起。
他今天都没有跳舞,那一支未完的山鬼,他跳了二十多年,终于跳到了尽头。
他的神灵死去后,他所过之处,山鬼凄冷空茫的曲调昼夜不休地回荡,回荡在空空的肺腑里,回荡在每一个无声的黑夜,和死寂的白天。
“咔擦——”
空荡荡的酒坛子被他狠狠砸在地面,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来,划破了他的脸,他弯着腰,凑近那堆碎片,用在里面摸来摸去。
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像是乞丐在泔水桶里翻找能吃的残渣剩饭,全然不像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君主。
他翻找到了一块足够锋利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月色明亮,将雪地映出了白昼似的光晕。
楚章将伤痕累累的臂伸出来,握紧了瓷片,在上面用力划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温热的血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楚章撒开,将瓷片往一边一扔,整个人如释重负,安然躺倒了下去。
茫茫雪色里,他眼前开始模糊,仿佛是错觉般,有个人站在了他身边,正弯下腰看他的面容。
楚章没有动,喃喃问:“殿下,你来接我了吗?”
“我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我没有做个好皇帝”他蠕动着嘴唇,“可是我太难受了你保住我的命,我不敢死,可是我忍不住,我”
干涸了数十年的眼眶猛然涌出了泪水,在岁月折磨下已经称得上苍老的君王声音哽咽,轻如呓语:“我”
他想的话太多了,想问那人为什么就这样抛下他走了,想问为什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这样被保护,也想问那人是不是对他感到失望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没能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过的一点都不好。”
人人畏惧的暴君像个孩子般,在生命的尽头哽咽着抱怨,他的声音比花落雪地更轻,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