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惊梦(十八)

A+A-

    “阿弟?”许时晰语气温和。

    希夷眨眨眼,茫然地看看地上的白骨,又看看床上笑眯眯的许时晰,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你——你早就知道?”

    许时晰的笑意变得狡黠,仿佛有些害羞似的,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知道什么?”

    他装傻装得一点诚意都没有,希夷瞪他一眼,这一眼在外人看来杀气十足,许时晰见了却十分高兴,连带话也多了“你阿云的身份吗?她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便是傻子也该有所察觉了。但她一直安安分分在宅邸内侍奉母亲,也不做什么恶事,我便懒得管她了,不过我早先有提醒过你,少和她接触,你怕是忘记了。”

    他这话的意思,竟是早在楼东许氏尚存的时候,他就已经看破了云娘鬼女的身份!

    看破不破,还将鬼女留在自己身边,连胆大包天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行为了!

    “只是因为她未做恶事就留下了她?”希夷将信将疑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就见许时晰脸上泛起了一点活人的浅红“咳咳,也不尽然鬼总是能比人多做些事的”

    他把话得含糊委婉,希夷却一下子听明白了。

    合着这个世家公子不仅是胆大包天,他还琢磨着反制人家,利用鬼女给自己办事呢!

    这等胆气心,古往今来都没几个凡人有。

    希夷正要嘲笑她最后还不是被云娘利用做了书生的容器,转念一想这件事,许时晰真的不知道吗?

    许时晰伸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自己的衣服,因为方苏醒过来,指关节不灵便,拿了半天都没拿下来,希夷轻轻啧了一声,随把厚重华丽的外衫给他扯下来扔到了腿上。

    许时晰愣了一下,笑起来“哎呀,季安还是孩儿似的,嘴上老着讨厌哥哥,每次都会给哥哥帮忙,怎么这么可爱。”

    希夷借着不生的遮掩翻了个白眼。

    许时晰低下头慢吞吞地将外衫披到肩头,一点点压平上面的褶皱,清清淡淡地“她想要借我复活别人,那我利用她为自己延寿,既然都有心思,那便各凭本事,这算不得什么错处吧?”

    ——他还真的知道!

    到头来,许时晰什么都一清二楚,只有云娘还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把他糊弄了个彻底。

    “各凭本事?”希夷反问,“你未入鬼道,仍是人身,半点灵力术法都不会,怎么知道她做了什么?”

    许时晰压平了衣角的褶皱,抬起头看他,视线忽而落到一旁的梳妆台上“阿弟,发带递一下。”

    他的很自然,希夷动了动眉头,自从他当上鬼王,还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吩咐过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希夷不情愿地随一抬,用鬼气挟裹了桌上的发带撞进许时晰怀里。

    被鬼气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肋骨,许时晰脸上的笑容一僵,揉了揉胸口,抱怨道“阿弟不如幼时可爱了。”

    希夷冷笑“你方才还我和时候一样,可爱得很。”

    许时晰叹气“还会顶嘴了,唉,做了鬼王之后,就学了这个么。”

    ——他又知道了?!

    希夷的唇一下子绷紧,半晌才慢慢道“许时晏是许时晏,希夷是希夷,生前死后,怎么能一样呢。”

    许时晰沉默了下来,指攥着那条发带,眼神落在上面,像是刻意和希夷避开。

    被他故意插科打诨的气氛随着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揭开,渐渐沉了下去。

    “季安,你怪我吗?”他忽然问。

    “我身为许氏的宗子,没有照拂好许氏全族,使得山阴许氏寥落倾颓;身为人子,没有尽到赡养父母的孝道,阿娘随我离京不到五日便忧病而亡;身为兄长,我也没有保护好你,任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折磨欺凌,受尽苦楚”

    “季安,你恨不恨我?”

    他轻轻地问,攥着发带的指骨节苍白。

    应该是恨的,许时晰在心里冷静空寂地想,怎么能不恨呢,阿弟一生被宠爱,家里上下谁不疼爱宠溺他,养他到了弱冠之龄还保留着稚子般的纯真任性,整个山阴许氏都将他当做掌心上的宝贝一般,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山阴许氏的三公子是养在琉璃屋锦绣堆中的也不为过。

    可是他这个无能的兄长,让他失去了抚照他的大家族,又让他失去了宠爱他的母亲,让他孤零零一人踏上危险的逃亡路,任他一人面对凶恶的山匪,死后又被鬼修拘魂折磨

    他千娇万宠金尊玉贵长大的阿弟,楼东郡里最骄傲好看的三公子,死在污浊泥泞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应当是绝望地呼唤过兄长的吧?

    鬼王的脸绷紧了,方才敷衍的笑意和惯常用的带笑眉眼都冷冷地拉平,隐匿在暗下来的天光中,像是一尊无情的玉雕。

    许时晰不敢去听他的回答,指捻着发带上刺绣的纹路,转而道“留城的阵法,是我告诉阿云的,我当时满脑子想着要救你,又濒临魂飞魄散,便骗她建起留城,这么多年我总也找不到你,直到近些年才听了鬼王的事情我听着那像是你,又不敢确认,想要出去看看,但这阵法将我束缚在留城,我根本出不去。”

    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我想毁了留城,寻个别的法子续命,可是别看阿云模样柔婉,狠心起来比谁都狠,她背着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发现那孩子血脉特异,便用那孩子牵制我,搞了个什么七日的轮回出来,彻底把我困住了。”

    他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朝希夷眨了眨眼睛“所以,千万不要看女人,你看阿兄被坑得多惨,不然早就见到你了。”

    希夷心头一寒,抱紧了怀里的不生,谁要早见到你啊!

    所以事情到此已然明了,连云仙死后化鬼,寻到许生的转世许时晰,在楼东郡破灭后建立留城替许时晰保命,同时召回属于许生的记忆,还不知怎么的发现了不生的用途,拿他做了阵法的引子,既牵制许时晰,又偷取了天道的力量。

    许时晰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他发现连云仙是鬼女后,有意利用她做了许多事,又假借连云仙要召回许生的愿望,骗她建立留城替自己续命,还瞒下许生已然回归的事实,把连云仙蒙在鼓里,从头到尾连云仙都不知道他心里门儿清,一对“有情人”面上你侬我侬爱煞情多,底下你骗我我骗你玩诡计都要玩出花儿来了,堪称鬼蜮年度大戏。

    “你又是怎么知道布阵法的?”希夷强忍着要后退的冲动,假作镇定地问。

    许时晰开始拢头发,过了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那个鬼修。”

    他完这个词,停顿了许久,声音沙哑“当日你被他控制神智全无,阿云与他打了一场,我不知怎么的窥见了他的记忆,其中有许多禁术,这阵法便是其一。”

    到这里,许时晰单拢起长发,停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怪不得我听闻修道一事注重血脉缘法,我与你同胞兄弟,那孩子也与你血脉牵系——这就是阿云能用他借来力量的关键么?”

    闻听此言,希夷眼神一闪,不等他琢磨其中门道,法则已经深吸一口气“好有道理!”

    “你这具化身是为炼成鬼王而出生的,血脉与鬼道完全契合,许时晰的血脉与你同源而出,也会沾染相似气运,再加上不生的气运之子身份窃取天道中属于鬼道的那部分力量简直不要太容易!”

    难怪方才他杀连云仙时那部分力量一动不动,因为从头到尾,这部分力量都是借由许时晰的身体引下来的,连云仙不过是个动的工具人而已。

    而许时晰和不生命数相连,留城吞噬鬼魂的罪孽便由两人共担,怪不得不生身上有这么重的业障。

    许时晰实在聪明,给他一点线索就能捋着摸出事情前后,反倒是希夷因为线索过多而当局者迷了。

    “应该是吧。”希夷含混地。

    许时晰坐在床沿微微仰着头看多年未见的弟弟,从他的面容一路仔仔细细地看到他的衣服,良久,才像是松了口气般,眼里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他的眼睛生的和希夷十分像,却是温柔儒雅的模样,清淡的眸光里仿佛含了被揉碎撒入湖水的月光。

    “阿弟,你自就不会撒谎,有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什么秘密到你那里也过不了夜”清隽公子低声叹息,好似惆怅,又是悲伤,出的话一字一顿却如刀剑,“你想让我死,是吗?”

    鬼王不言,生人不语,留城大阵失却了布阵者正在加速崩坏,天穹上的日光如纸张一样被烧灼着融化,露出遮掩在后面的鬼蜮暗夜,满城活鬼捡回了自己的记忆,凄厉长啸着在城中胡乱奔走,城门被紊乱的阵法束缚着紧闭,出入不得的鬼魂们发出尖利的鸣叫,互相撕咬吞吃起来,留城瞬间变成了恶鬼横生的炼狱。

    室内的烛火无风自燃,昏黄光晕下,两人一站一坐。

    “你看起来很喜欢那个孩子。”许时晰平静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视线放在不生身上,也没有询问过一句关于不生的事,这个孩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云娘也自始至终没有要将不生的消息告诉他的意思。

    “你想救他,”许时晰观察着弟弟的脸色,缓慢地,“一人生,一人死,你要救他,就只能让我去死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淡,对于弟弟的这种心思好像也不生气,坦然优雅的不像是在面对自己的死期。

    希夷对于谁生谁死其实并不在乎,如果不生不是气运之子,那么他们两人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偏爱谁也不会看重谁。

    可谁叫不生是未来的佛子,将要继承佛道正统的人,如果二者只能活一个,他必然只会选不生。

    许时晰微微笑起来,带着点儿歉意,和煦温柔地“我倒不是留恋凡尘,只是有个问题须得弄明白了——阿弟,我死了,还能留下魂魄做鬼么?”

    这大约是不行的,云娘把他们的魂魄牵系在了一起,这生死之,当然没有什么漏洞可钻。

    他的脸色大约明白了答案,许时晰于是点点头,安然道“既然如此,那恕我不能接受了。”

    钟鸣鼎食的世家诞育的公子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希夷怀里,在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不生身上停了片刻,眼里是一贯的温和——他看所有人都是这种礼貌的温和“虽是我子,却未养于我膝下,亦非承载父母爱重而生,我只能将他看作普通孩童看待,若是别的还好,忽然要我为他付出性命,便是阿弟来劝,我也是不肯的。”

    希夷莫名其妙地看他“我何时要劝你拿命换他了?”

    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他看不生和许时晰都是一样的,令人自觉为他人献出命来,慷他人之慨的愚蠢行径只有人会做,便是沧海蜉蝣都有为活命一挣的勇气,难道人会没有吗?

    死生是大事,天道也绝不会因个人爱憎取他人性命。

    可是不生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许时晰听了他的回答,眉眼间绽了灼灼的春华,一下子连眼里碎裂清冷的月光都温柔起来,便听得他轻快地笑起来“有阿弟这句话,为兄就放心啦,那救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希夷“”

    ???

    你什么?

    试探完阿弟的心思,许时晰不知明白了什么,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比方才开心了些,坦然地“云娘这法子虽阴毒,却也不是没有解法,一人生一人死,我不想死,这孩子也不想死,那就让本该死的再死一死吧。”

    希夷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看他“”

    本该死的难道不是在你自己吗。

    许时晰无辜地朝他一歪头,气度华贵如松柏的公子竟然也有少年般的狡猾伶俐“云娘不是召回了许生的旧魂么,他是我,我却不是他——那便让他来顶这个缺吧。”

    他轻描淡写地,双往身前轻轻合拢,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有细碎的黯淡光点从他心飘出来,那个光点飘着飘着变大了,里面隐约映出了一张和许时晰一模一样的脸。

    脸虽长得一样,但他眉眼间却都是怯懦畏葸之气,习惯性地低垂着眼帘,与许时晰截然不同。

    在留城鬼蜮里待了这么多年,许时晰不知学了多少东西,他熟练地将游走在留城浑浑噩噩的一段回忆捏在心,扎破指尖挤出一滴血,魂魄离体而出,对希夷泰然自若地拱施礼“余下之事,且托付阿弟了。”

    希夷神情莫辨地看着他,许时晰一串动作下来,他已经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取来前世回忆,捏合此生血肉,再揉上魂魄,便是一个真假难辨的“许时晰”了——魂魄不变,前世的许时晰,当然也是许时晰。

    要逃过阵法束缚,许时晰也算是下了狠心。

    他当然不可能交付出全部的魂魄,那和自己找死有什么区别,因此他拜托了自己最信任的弟弟,抽离一魂一魄,假作活人骗过阵法。

    算一算,他要失去的只有部分魂魄。

    比起一整条命来,这笔买卖可是合算多了。

    他既然做了决定,希夷也不拖泥带水,抬起对着面前的灵魂轻轻一弹,鬼气瞬间充斥在整个房间内,萧萧肃肃如林下松山间月的公子眼神骤然失神,几道虚影从他身后影影绰绰地浮上来,那是构成完整鬼魂的三魂七魄,希夷想了想,将其中一魂一魄打进床榻边的中。

    无声无息的躯壳缓缓睁开了眼睛,“许时晰”愣了一愣,脸上显出了点茫然和惧怕,显然是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眼神迷惑地游移着,不等他看见希夷,一道冷锐刀光已经后发先至,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

    刚刚苏醒过来的人连一句话都没能出口,眼中光亮就已经熄灭,希夷望着这个场景,沉默了半晌,转头看着许时晰。

    飘在空中的鬼笑容温柔,里提着方才云娘用的那振刀,一点也看不出他刚才下狠辣地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生不得同寝,我倒是能成全他们死在同一振刀下,想来阿云也是愿意的。”许时晰一脸怜惜地望着地上的白骨,修长的指握着刀柄,刀锋上还有鲜红的血在往下流淌,这等杀气腾腾的画面却一点儿无损他身上朗月清风似的气质。

    法则这时凑到希夷耳边悄悄道“不生身上扭曲的时间线恢复正常了。”

    希夷低头,正好与孩儿抬头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他和许时晰话时,不生一直安安静静地一言不发,像是不存在一样,便是云娘和“许时晰”先后死去,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直到此刻才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抬起眼睛与希夷对视了一下。

    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暗金的流沙在流转,漂亮得如同拢住了天上星子。

    许时晰扔下刀,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摸出一瓶药丸,塞到躯壳嘴里,看着血慢慢止住,伤口愈合,这才满意地魂归肉身。

    被抽掉部分魂魄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这么个问题的话,目前的许时晰和大魏太子邵天衡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许时晰一回到自己的身体,哇一声就呕出了一口血,脸色快速苍白下去,嘴唇发青,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没有阵法续命,失去部分魂魄,只靠着留城先前给你攒下的鬼气,你这具躯体大约还能维持三四十年,之后魂魄不全,你连鬼都做不得。”

    希夷平静地将他的情况了一遍,许时晰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笑了起来“足够了,我一介凡人苟活多年,如今得以见到阿弟,早就是上天怜惜,何必苛求更多。”

    “那我送你去凡间吧。”

    希夷看他在床上蜷成一团艰难地呼吸着,不由起了点恻隐之心。

    许时晰咬了咬舌尖,在混沌中找寻出自己的理智,对弟弟轻柔地“听闻鬼蜮之外的极东之地,有一座危楼,擅使医药的巫族聚居其上,巫主中更有数千种巫药,我虽能坦然赴死,但死前还是想活的轻松些,看在生前兄弟一场的份上,阿弟送我去危楼,可好?”

    面对许时晰弯起的眉眼和从容澄明的希冀眼神,希夷一时间整个人僵硬了“”

    等等,你不是一直待在鬼蜮留城里吗,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