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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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素剑宗上下都不是很在意什么排场规矩,加之巫族之主为少宗主卜卦一事,原本就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得知的隐秘,到天衡星君指定的那个日子,坐在白玉京天宫中的人数寥寥,都是各山峰德高望重的长老,耐心地等着远道而来的巫主现身。今日的主角之一依旧一身适于挥剑的窄袖长袍,巴掌宽的腰带勾勒出精瘦的腰肢,肩背挺得笔直,覆盖在骨架上起伏的柔韧肌理如南国春日的山峰和流水,在宽阔的肩膀处打开,又流畅地汇聚收束在腰带里。荼兆坐在明颐身旁,微微垂着眉眼,神情冷凝,一旁捻着胡须的长老暗暗称赞他性格稳重堪当大任,明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在出神——这越走神表情越严肃的毛病,跟师兄一模一样。真是徒弟随了师父了。明颐想到这里时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正出神地想一些旁的事,就见厚重的大门悠悠地打开,迟到了一段时间的巫主带着一名窈窕明艳的巫族姑娘披着浅淡的金晕逆光而来,门外夕阳在地平线悬停,滚烫的日轮灼着一圈橙红的光。在外人眼里看来神秘万分的卜卦,于巫族人而言仿佛是天生的本能,他们生来就有更高的灵性,能沟通万千星辰,倾听它们无声的絮语,从这些看似一模一样的星星中得到天地造化无穷尽的古奥秘密,而巫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在白玉京地势最高的天宫中,巫族之主划下了三条看似平平无奇的线。一条,凡人退避,此地为天所注视之地;二条,生灵噤声,此地为地所注视之处;三条,尘俗不扰,此地为造化主将临所。四条,深紫色的大袖从生金白玉地砖上擦过,三条线画毕,一种庞大清灵的威压忽然无声无息地降临白玉京,它无形无意,像是昆仑山间数万年凝就的风雪,抑或是遍洒四方的暮色寒光,一切自然造化之物都像是在这一刻活了过来,聆听巫主的愿望,将目光投到了这一方天地里。尤勾站在一旁,中轻轻晃动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银铃,这银铃发出的声音不如其他掌心铃那样清脆剔透,反而奇妙地有种悠远感,和寺庙里大钟撞出的声音略相似,浑厚圆润,平平地推开去,一时间万籁寂静,天衡星君腕轻抖,细微如烟尘雾气的粉末从他指尖脱离,却没有按照规则落地,而是一反常态地悬浮上升起来,遵循着某种奇异的规则,或聚合或远离,在他身前构成了一团团连绵翕动的浅金色雾云。雾云里有数不清的光点。大大勾连成一片,一些光芒明亮,一些光泽晦暗,一些明明灭灭,看不清具体形貌。天衡星君重又拢起了袖子,闭目片刻,伸进入那团云雾里,指尖择定了一个光点,将它轻轻拨弄了两下,停顿片刻,又移动了另一个光点。他起先动作很慢,要思索好久才会动上一动,随后动作渐渐加快,十指连动,顷刻之间便有无数光点在他里或消失或明亮,到得最后,他甚至能不假思索用一根指随意抹去数颗光点,浅金色的云雾随着他的动作放出透明璀璨的光华,在他脸上铺出一层金粉般细腻的光泽。尤勾还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摇着银铃,下一声总是接着上一声的尾巴,既不重合显得吵闹,又不断层显得突兀,连绵悠长地回响着,如引人踏上归途的道标。铃声中,过了近三个时辰还不见巫主停下,尤勾的表情从轻松变得凝重,频频转过视线去看天衡的脸色,嘴角一向挂着的笑意也不见了。她的变化被在场所有人看在眼里,长老们以为是卜卦出了事故,或是结果不尽如人意,纷纷跟着凝重了神情,焦灼地盯住了浅金色云雾里巫主的动作。被所有人关注的天衡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无数的光点在他里生复明灭,一条条比发丝更细的线条顺着他构建的光点延伸铺展开,形成新的脉络,又被他反复扯断打乱,继续构建下一张络有一张已经构建成功了七八成,到了最后还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挥打散,无数光点消散在云雾里,碎成粉末。“这是在做什么?”修仙之人都十分有耐心,闭关一闭就是数十上百年,他们早就习惯了等待,但是面对这样神异又莫名其妙的场景,还是有人忍不住了,声问身边的人,“天衡星君里的是什么东西?”他问得轻悄,奈何整座大殿里此刻阒静无声,他的声音就和平时的正常音量一样,被耳聪目明的长老们听了个清楚明白。只是他问的问题恰好问进了大多数人的心坎儿里,上次巫主来为明霄剑主作卜,从头到尾没有在众人面前露脸多久,只是过了数日,从危楼上递下来了卜辞,前来传信的巫女巫主病了,不能劳动下楼,长老们也就没有见过他占卜的场景。这个问题一出,连白胡子飘飘的大长老都不着痕迹地竖起了耳朵。摇铃的尤勾听见了这个问题,却不是很想回答,沉默了半晌,还是没能抵得过一群眼神殷切求知若渴的人的目光——尤其是里面还有个年纪特别大的老爷爷!这个年纪的老爷爷放在族内可是要供起来的长寿之宝了,巫族人敬老爱幼的本能让她怎么也无法忽视这个老人的视线。“那是大祭司大人的星盘。”尤勾干巴巴地开口,同时摇了一下银铃。金色云雾里纤长的指再一次抹干净了之前的拖出来的光点,连带那张已具雏形的也消失的一干二净。“星盘和天上星星运行轨迹是一模一样的,大祭司大人花了近一百年时间做好这个星盘,用于推演未来。”推演未来?听见这个词语,在场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震动了一下,修仙者驻颜有术,数千岁月依旧可以显得面貌青春,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灵力构造出的假象,他们看上去再年轻也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能移山填海的修真者做不到颠倒时间,更不可能窥视被称为禁忌的未来。除却巫族有相关术法记载之外,整个修真界都看不到任何一点有关时间掌控的灵术。但巫族能掌握这个,付出了寿命短暂的代价,而他们的大祭司,此刻正在突破众人的认知,强横地将禁忌的“未来”拉到了白玉京之上。——他们早就听巫主有见过去未来之能,但是见过去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借助某些稀有的法器,付出足够庞大的灵力,总能一窥过往,可是见未来他们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巫族人对巫主的过度夸赞!占卜和推演未来,那可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你们以为推演未来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吗?”见众人神情不一,有的只是单纯的惊叹,有的眼里出现了隐约的忌惮,还有的表情里已经显露出了若有所思,尤勾一眼扫过去,当即出声,掐断了他们过度的想象,“每一颗星的轨迹都是自成体系的,有数万万种可能,而个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与别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交错,构建成的世界所具有的就是无穷尽的未来,想要找到我们将会遇见的那种未来,不啻于是大海捞针,怎么可能想看就能看到。”“那这占卜”有人犹疑着出声。圆润清越的铃声再度响起,尤勾望着金色云雾中闭目思索的天衡,眉眼里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大祭司是我巫族有史以来最为优秀的巫者,他能从无数种可能性里,推算出最可能发生的那条线——那条你们称之为命运的线,这是一种绝佳的天赋,也是极端的智慧,由他卜就的卦,从来没有失误过。”只有巫族人才能明白,这是一种何等恐怖的才能。一个人的命运,是由无数偶然与必然组成的,要窥见他一生的命途,就要准确无误地看见所有这些偶然与必然,推动星星沿着这条路前进,一切看似与他绝不相关的星轨也可能影响到他的命运——比如一个市井中最不起眼的民,他一生看似绝无波澜,能一眼看到头,但在巫主眼里,他的星轨可以一路铺陈出去。当权者性格如何?他生活的环境是和平还是战乱?他所在州府的长官是尽责还是渎职?无数的可能错,最后或许能构成一个平淡的人生,但也可能有马革裹尸、路遇盗匪甚至黄袍加身。危楼的天上人见一人而见世界,推演一个人的命途的时候,他已经将整个世界的命途推演了无数次,见过了无数次的日月升落。而现在,他正在万千的可能性中,寻找属于荼兆的那一个可能。尤勾停下了话头,星辰光点萦绕中的巫主唇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上只有睫毛是水洗过一样的乌黑。半张完整的星轨图已经在他下呈现出来,天衡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那种轻松自若的闲适在他身上消失了,之前无数次的演算和推翻殊途同归指向同一个方向,他每抹除一颗星星都郑重万分再三斟酌,切断脉络时亦是思虑良久,甚至过足足半刻钟才动一动指。但他只要动了,就绝不更改,星辰随着他的指延伸,金色的光路带着神妙古奥的规则,天地借助他的编织着命运,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此刻正在编织的命盘,绝对是属于荼兆的未来。在命盘将要合拢时,他已慢到要一个时辰才能做出一点变化,而他只要一动,无数的金线星轨也会随之移动,貌似无序的变化遍布整个命盘,但是这种无序,却逐渐在他中遵循着某种轨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所有断裂的线条都巧妙地连接了起来,无论是移动到了哪里的星星,都永远有适合的线等着连接它伸出的。——就像是一切的变化都在天衡星君心中一览无余。巫主神情高远,他此刻周身气息淡到无法察觉,好像天穹上某个更高的存在占据着他的躯体,将某种令人战栗的神性赋予了他。眼见得天衡将要触碰上另一颗星子,他此刻的面色已经白得吓人,好像虚空中有贪婪的毒蛇在吞吃他的生命力,尤勾终于忍不住,中的银铃一颤,随即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剧烈鸣响。急促的铃声一反之前悠远平静的态势,像是担忧独子出门远行的母亲,凄苦殷切地呼唤着漂泊的灵魂,不什么安宁平和,简直能称得上是尖锐凄厉的嘶鸣,难以想象一个掌心铃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在场的人们表情都凝固了。尤勾疯狂地摇着铃,双眼死死盯着云雾中的天衡,这铃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尖利到仿佛要变成呼啸,在这样急促的铃声中,一直恍若未闻的巫主忽然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弯腰,嘴唇贴着袖口呕出了一口血,荼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之前那种恐怖飘渺的神性一下子从他身上潮水般褪去,属于“人”的那部分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大祭司大人!”尤勾松了一口气,呼吸战栗,她站在原地腿软了一霎,才跌跌撞撞地走上去,扶住了天衡。“走的太深了,差点回不来。”巫主轻描淡写地了一句,低下头咽下喉咙里浓稠的血腥。尤勾全身都在后怕的抖,咬着牙:“这样真实的推演命盘本就危险性极高,刚才老娘我要是再犹豫一下,你就真的回不来了!变成一具活僵尸很好玩吗?!”她大概是气糊涂了,连声音都忘了压低。天衡星君摆摆,转向一边神情不一的各人,而后看定了荼兆,接近一天的推演,他只将之归为寥寥八字:“天地垂怜,道之所继。”那些庞大的可能性和无数真实的变故,都被隐入了这简单的八个字里。长老们想问具体的内容,踌躇了一下发现根本没什么好问的,这已经是及其好的卜辞了,等于明白地荼兆未来必然能开辟大道,再细致地问下去也不过是一些细节,而巫主必然不可能透露这些细节。天不可泄露,这句朴素的话,他们还是知道的,尤其天衡目前的状况明显是透支了精力,这等恩义,光凭嘴道谢是怎么也不尽的,须发皆白的长老上前,也不多无用的话,直接表明巫主休养所需天材地宝皆由太素剑宗支付,同时希望能和巫族交好,结成互相守望之友,凡巫主所提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太素剑宗上下将全力以赴。尤勾扶着天衡一回危楼就熬上了药,但没等这药出炉,天衡就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昏迷前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令阿幼桑将不生带往佛宗交给佛子。作者有话要:  今天的作者想了想,不知道要什么,只好把胖胖的猫放出来给你们摸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