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四)
窈春从怀里掏出帕子抹干净了脸上糊花的妆容,卸掉妆粉后的那张脸清秀好看,眼下有一圈疲惫的青白。
“大师来找啾啾,是有什么事情吗?”
背景音里孩儿还在不甘示弱地提高声音大喊:“我了不要喊我啾啾!那是女孩子的名字!叫九爷!”
梵行则为自己终于能正常沟通了而松了口气,松开桎梏住男孩的,在胸前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僧受人指点寻到此处,有一个年约十七八梳着单辫的姑娘——”
他正在找词语形容那个少女,谁知这年龄一报出来,方才还恶狠狠地瞪他的男孩儿就变了脸色,警惕地看了梵行一眼,抢先道:“找姑娘?这里最多的就是姑娘,你找爱弹琵琶的姑娘,还是活儿好的姑娘?”
“啾啾!”窈春提高了声音,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近乎尖利,“你怎么能这样话!”
她看着这个孩子,眼神又心疼又愤怒,啾啾住了嘴,低着头一声不吭,用脚尖碾磨着地面。
梵行注意到他脚上的鞋子破破烂烂,是用颜色差异极大的碎布头叠了一层又一层纳出来的布鞋,纳鞋的人显然劲不够,针脚歪歪扭扭,有几处还脱了线。
窈春深呼吸一下,转向梵行:“大师是听了谁的指引找到这里来的?”
梵行有问必答:“一个算命的道长。”
孩儿一听便知道是谁,冷笑一声:“我呸,那个臭老头也配叫道士么,你没给他诓去钱吧?”
成长在市井里的孩眼睛毒辣得很,上下一扫梵行就知道他身上没钱,只是稍稍想了一会儿连前因后果都大概明晰了,撇撇嘴:“怪不得他是看你不给他钱,故意诓你到这儿来出丑的呢。”
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也知道方才是他误会了,态度和缓了不少,别别扭扭地支吾了两下,嗓子里哼哼哼着一串听不清音节的东西,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梵行。
梵行疑惑地歪着头回看他:“?”
孩儿又清了清嗓子:“嗯哼嗯嗯嗯嗯嗯嗯”
嗯嗯呜呜出来的还是一串不能被解码的加密文字。
梵行:“”
窈春在一旁忽然噗嗤笑了一下,声提醒梵行:“他在道歉呢”
梵行恍然大悟,背着两只的啾啾也能听见窈春压低了的声音,他脸色爆红,眼神乱飘斜飞,一脸倔强的不高兴神情,仰着下巴站在原地颠腿儿。
那模样很有市井流氓不要脸的精髓,但因为他年纪,就更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狗在那里哆嗦尾巴,强撑着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害怕。
楼里忽然有个女声拉长了调子在喊名字:“窈春——窈春呐——”
窈春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黯淡了一些,轻轻拍拍孩儿的头:“跟这位师父好好话,我进去了。”
不等啾啾答应,她便拢了裙子高声应答:“来了妈妈!”
看着窈春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啾啾扁扁嘴巴,故作沧桑地叹气:“女人啊,就是爱操心爷们的事,吧,找九爷干什么来了,昌平坊街面儿上的人我都认得,要找什么买卖,我都能做个中人啊,你是和尚不能做买卖”
他这话的样子有种装模作样的神气,不显老成,反而更狡黠天真,梵行耐心等他叨叨了一大串话,在心里暗暗地想,这孩儿年纪不大,嘴皮子倒是利索,跟个话痨似的,自问自答也能得开心起来。
“我找你的姐姐。”梵行一句话结束了啾啾的长篇大论。
一直在刻意绕过梵行之前话题的孩被堵了个正着,沉默了半晌,用抓抓几天没洗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头发,这回他脸上的烦躁有了真切的仿佛成年人的无奈。
“她又干什么了?偷了你的钱袋子?还是”
他没有完,梵行就点了点头。
孩长长出了口气,不是因为轻松,而是意料之中的疲倦。
很难想象一个这么的孩子竟然能有“疲倦”这种情绪。
梵行看着这个年纪尚幼的九爷,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
“走吧。”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这位九爷朝他招招,随后便闷声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话,他不话,梵行当然也不会话,就捻着佛珠堪称乖巧地跟在他后头。
也不怕我把他拉去卖了。啾啾从一处窄巷里穿过,余光往后瞥了一眼,看见那个眉目俊秀白皙的和尚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很快呸了自己一下,就对方刚才露出的那一功夫,谁卖谁还不一定呢。
“喂,”啾啾琢磨了两下,发现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又拉不下脸去问,于是清清嗓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对后面,“你来都城干什么的呀?化缘吗?京城里富贵人家多,但是化缘也不是这么好化的,信佛的都有自家固定爱去的庙,不信佛的你上门去就能给你打出来,你要想试,我有几家可以给你推荐,你去试试看,最多要不到东西,被打应该不可能。”
梵行迟疑了一下,弯腰将路中间的几块石头推到路边防止绊到人,而后慢慢道:“贫僧倒不是来化缘的”
“不是来化缘的?”啾啾沉默了一下,又,“那你是来玩的吗?京城里我熟,哪里的东西好吃又便宜我都知道,城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清楚,我可以带你玩,不收你钱。”
对比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他现在的态度殷勤的有些可疑,这孩子明显不是那种爱吃亏的性子,这种上赶着想要讨好梵行的态度太明显了,明显到梵行都忍不住克服了自己不会话的毛病:“九爷是有什么事吗?”
他是真的不会找话题,问起话来也干巴巴的,脑子稍微迟钝一点的人都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显然啾啾虽然,脑子却灵活得很,连片刻的思索都没有,就接上了梵行的脑回路。
他咽了口口水,指搓着自己的衣角,把心一横,结结巴巴地:“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他停下来,鼓足了勇气回头去看梵行。
梵行被他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眼神惊了一下,也停下来看他。
两人站在巷子当中,就把一条窄窄的巷子给堵了个七七八八。
“我让她把钱袋还给你,你能不打她吗?”啾啾憋了半天,低声下气地问。
梵行微微睁大了眼睛。
衣衫破旧的男孩儿踌躇着:“我们家穷,没什么好东西赔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骂她唉,骂她两句也行,但是别打她,她是女孩子,以后要嫁人的,你要打就打我吧那什么,也别打太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连头也低了下去。
梵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明白了之后反而更加哭笑不得。怎么回事,佛子这张脸可以是世间顶顶温和良善的好人脸了,竟然也能被这孩儿认成凶蛮的恶霸吗?
“贫僧不打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梵行只能诚恳地为自己的清白名声解释一番,“嗔怒乃是修行大忌,施主多虑了。”
被了多虑,啾啾动了动嘴巴,眼神复杂地看了这个和尚一眼。
面前的和尚一副好人的样貌,他自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当然认得出他周身气质无害温软,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知道无害的皮囊下面是什么东西呢,他能安安稳稳长到九岁,没有被骗到妓院里也没有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奴仆,除了被姐姐保护着,也是自己聪明,晓得分辨利害。
这几年的生活告诉他的一个大道理就是,不管别人嘴上的多好听,听听就算了,最多只能信个三四分,再多的话,就要堵上命了。
于是他没再什么,闷头又往前面走,梵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两人穿街过巷,一直走到了一处破旧的民居前。
这里的房子连片成群,用木板或者残缺的瓦片遮盖,部分甚至只用稻草遮挡顶棚,屋子矮歪斜,与对门的路只有一人宽,路上淌着不知名的污水,混合着鸡屎搅和成粘稠的水泊,这里奔跑的孩儿大多光着屁股拖着鼻涕,脚上连鞋子都没有,妇人面色苍老疲惫,脸上的皱纹里写满穷苦的悲哀。
“九爷回来啦!”有孩子眼尖看见了梵行二人,指着这边就喊起来。
一大群孩子立即呼啦一下围过来:“九爷有活带我们干吗?”
啾啾闷头走,不耐烦地摆摆:“今天没有,明天找你们。”
他在这群孩子里显然颇有威信,一摆,那些孩们立刻便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好奇地看他们走进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喊:“记得喊我们啊!”
啾啾提高声音:“知道啦!”
梵行跟着他继续往里面走,路过了不知道多少户低矮屋檐,一直走到了尽头,才见着一处与旁的房子别无二致的矮屋,这里比别处稍微好一点,屋檐打了木板,还叠了一层茅草,雨天应该不会漏水,门口充作门的木板有个大洞,梵行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境况。
“燕多糖!”啾啾压根没有好好招呼人的意思,站在门口气壮山河地咆哮了一声,同时抬呼啦一下开门,那扇聊胜于无的门被他拍开,发出可怜的叽噶声,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屋里面积的可怜,还用一张纹路稀稀拉拉的旧蓝布挂在中央隔出了一块地方,布后面的景象看不见,推门就是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和两张高矮不一样的破椅子。
桌上摆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破篮子,桌边坐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姑娘。
十六七岁年纪,皮肤微黑,一条大大的麻花辫搭在背后,青灰色的衣裙,容貌平凡,唯一算得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灵气眼眸惊慌地随着这一声大喝看过来,见到门口的梵行,她呼啦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凳子倒在地上,哐当一下,掉下一条木腿来。
梵行听见身边的男孩儿心疼地啧了一声。
“燕多糖!你又出去偷东西了是不是?把东西还给他!”啾啾可不管她怎么样,脸色铁青地问,“我过多少次了,不要你出去干这个,你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丢不丢人?!我了我能搞来钱!”
屋里的少女攥紧了里的东西,表情难看极了:“你能搞来钱?!你能搞来什么钱!”
她的声音很柔,天生有种水一样柔软的感觉,连生气也提高不了多少音量:“我不去偷,你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不也一样上不了台面!你凭什么我!”
啾啾瞪着她:“我干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了?!”
少女紧跟着:“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给她们做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啾啾猛地把往木门上一拍,发出一声剧烈的脆响,屋里的少女被吓了一大跳,估计从来没有见过弟弟这样难看的脸色,慢慢闭上了嘴。
“我给她们跑腿,她们给我钱,这是很公平的事情,和她们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你去偷去骗,附近谁不知道你做这个?你以后是要嫁人的,和我不一样,你再这样下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你?上次那个杨家的不是对你有意思么,他是读书人,跟着他有好前途,你再这样下去”
男孩的声音里都在发抖,他停了一会儿,大步走进房里,抬就去摸那只竹篮子,摸了两下摸了一把空气,转头就盯住了少女的,声音冷的要掉冰渣:“给我。”
女孩子梗起了脖子:“不给。”
啾啾压低声音:“给我!”
女孩子狠狠瞪他,拿一指门口的梵行,嘶声喊:“我去偷去骗把你养这么大,你转头就学会把人带家里来抓我了是吗?真是我养的好弟弟!”
啾啾脸色青了又绿,看看梵行又看看自己的姐姐,深吸一口气,将音量又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想让梵行听见:“你把钱还给他,他向我保证了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还给他,以后别再去偷了,行吗?娘的病我会想办法的,黑老四那里会给我一个会”
“黑老四?”少女的脸色一下子紧绷,上下扫视弟弟的身体,“你去找黑老四了?!谁让你去找他的!你是不是疯了!他们那伙人是真的会动刀子杀人的!你跟他们混一块儿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啾啾咬着牙去拉她的腕:“我有分寸!我年纪,不会掺和那种事情,顶多就是被他们指使着望风跑腿,等我还了钱我就退出你把钱给我!”
燕多糖的嘴唇哆嗦着,猝不及防被他拽走了里的钱袋子,看着弟弟拿着钱袋递给门口那个和尚,忽然开口:“你走吧,别待在这个家里了。”
梵行就见男孩儿递出钱袋的一僵,整个人都木了几分。
燕多糖站在他背后,一字一顿:“你跟黑老四混一起,迟早要牵连我们,娘的病我会想办法,你走吧,别拖累娘了,就当娘没你这个儿子,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女孩子按着桌面的也在发抖,她的话却得平稳:“你看不惯我偷东西,我也看不惯你和那些女人混一块儿,咱俩这姐弟跟仇家似的,你还惹来了黑老四燕无纠,我们没你这么大的胆子。”
梵行捻着佛珠的忽然一顿,原本置身事外不打算掺和这一家子麻烦事的佛子,抬起了眼睫。
作者有话要: 啾啾的大名出来啦!
昨天那章好像写的不太明白,我这里简单解释一下,大概可以理解为存在两个佛子,一个在百年前教育人主,一个在佛宗教育不生,教育不生那个在给不生讲故事,故事的内容就是教育人主的过程
两条线是并行的,因为对天道来,这两个时间是同时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