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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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魏王朝幅员辽阔,北跨草原,南抱大洋,春夏之交的东南沿海最是风情撩人,和位于北方的京师不同,这里靠着温暖的海洋,终年气候宜人,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只需加一件夹衫,夏季更是衣衫轻薄,女子衣裙尤为艳丽轻盈,常有提着箩筐在官道旁卖水果吃的农家女,一颦一笑都带有利落婉约的风情。

    陇南临近十万大山,瘴气毒虫遍布,民风彪悍,少有旅人愿意来这里,只有做大买卖的商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车队来这里收购各色木材,现在是近夏的天气,陇南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人烟稀少,茶铺支着棚子,老板也倚在炉边打瞌睡。

    在干燥的烟尘里,官道尽头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板打了个哈欠,努力睁大困倦的眼睛看过去,地面腾起的热浪里,有一辆破烂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向着陇南城门挪过来。

    车是破车,木轮子咯咯吱吱,转一圈卡一下;驴是老驴,眼皮耷拉蹄子厚实,走一步叹一口气。

    这样的破车老驴老板见的多了,但是车上的那个人,却着实令他精神一振。

    赶车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眉眼清亮,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活泼的笑容,老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俊俏的少年人!

    老驴拉的只是一辆露天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蓬松金黄的稻草,一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热。

    少年人赶着老驴停在了茶摊前,从袖子里数出两枚铜板,一脸肉痛地递给老板:“来一壶凉茶、两碗冷面。”

    老板爽利地答应一声,掌伸出去搭在他下准备接钱。

    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铜板落下来,老板的视线从两枚铜板一路移上去,盯住了少年人的脸。

    对方正心酸地瞅着那两枚铜板,好似是要送出自己的传家宝一般,心痛的表情都把整张脸扭成了一团。

    老板的笑容扩大了不少,抬飞快从他上摸走铜板,大声道:“凉茶冷面!里头请!”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钱,委屈地叹了口气,没有跟着老板的指引走进去,反而再次来到了车旁,撸起袖子在稻草堆里扒拉了两下,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

    老板一抬头就看见了稻草堆里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的,当即腿一软。

    这少年郎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等等,他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吧?!

    陇南民风彪悍,宗族意识浓厚,常常有械斗之事,老板自己也干过抄刀子打架的活儿,不是没见过死人的怂蛋,但是这样带点奇诡色彩的运尸方式着实令他在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厢疯狂地在脑补些乡野诡事,那头的少年弯下腰去开始摇晃那具“尸体”。

    一边摇晃,一边还大声喊:“和尚!起床了!到陇南城了!”

    起床啊,这是个活人!

    老板心头一松,顿觉两腿发酸,长出了口气,把头摸到的柴刀放了回去。

    幸好幸好,他可是大大的良民,碰上这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话,那真是求救无门了呢。

    会抄柴刀的良民进去端冷面了,稻草堆里的人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披着白色的缁衣,胸口垂落一串紫檀佛珠,浑身上下别无装饰,但是偏偏有一种超脱凡尘的高洁温柔,仿佛莲台上的佛陀睁开眼睛注视着人间的苦难,所有被他看见的人,都如闻梵音。

    “到了?”

    梵行坐在稻草堆里,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周围。

    燕无纠是人主,不需要接触任何与修行有关的事情,梵行与他在一起时,也十分注意调整自己的行为习惯,模仿着寻常凡人的作息,因此两人相依为命过了快六年,燕无纠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只以为他是个功夫不错的和尚。

    尽管坐在稻草堆里,梵行也像是身处莲台宝座,太阳照在他头上,简直当场就能给他套个佛光。

    燕无纠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和尚内里有多么不靠谱,也不由自主地为这宛如神佛苏醒的场面屏息了一瞬。

    “最后两铜板。”燕无纠指了指桌上老板方才放的一壶凉茶,梵行慢条斯理地从车上爬下来,拍了拍衣摆,也没管背后还粘着不少乱七八糟的稻草叶子,望着那壶凉茶眼睛一亮:“阿弥陀佛,有出才有进,啾啾放宽心。”

    燕无纠的脸一绿:“了别叫这个名字!我都十五了!”

    梵行转过头看着他,“哦”了一声,诚恳发问:“那叫九爷吗?”

    燕无纠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话在嘴里憋了又憋,到底还是没有喊出声来。

    这种时候的黑历史,就不要拿出来了好吗!

    梵行欺负完孩子就若无其事地在长椅上坐下来给自己到了碗凉茶,燕无纠嘴里不满地咕咕喃喃,栓上了驴子给它备好草料之后,还是任劳任怨地站到梵行背后去给他清理衣服上的稻草了。

    这个臭和尚,也不知道他以前独自一人游方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自理能力差得要死,居然还能维持一副天外神佛的出尘样子,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老板端着两碗凉面出来,就看见铺子里多了个白衣端庄的僧人,之前那个俊俏的少年郎正站在他背后一脸凶恶的动动脚,僧人垂着眼睛,神情带着点悲悯。

    真的,虽然他觉得那个少年人模样周正好看,但是和那个浑身无害且圣光熠熠的僧人比起来这场景简直就是凶恶不良少年挟持了德高望重的大师意图不轨啊!

    梵行眼里永恒不变的悲悯温柔也被他看作了忍辱负重。

    这、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老板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一顿一顿地走上去,少年抬起眼皮瞅了他一下,迅速坐到了僧人对面的位置上,抽出两根筷子满眼期待地盯住了他里的面碗。

    老板顿时觉得自己里承载了这种厚重真挚眼神的面碗有千斤那么重。

    “客人,凉面两碗。”他放下面碗,朝两人面前推了推,用围裙擦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瞟着梵行。

    大师您还好吗?

    大师要我帮你报官吗?

    大师——

    老板的眼里有千言万语,奈何梵行压根没有抬头,倒是反应敏锐的燕无纠从面碗里抬起脸,警惕地看着老板,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使劲看梵行,一副拼命要引起梵行注意的样子,脸色喀嚓一下就垮下来了。

    梵行这张脸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既能感化恶徒,又能引来恶人的觊觎,而遇上这两种极端情况的概率是五五分,燕无纠一路上碰到了十数次拦道劫匪抱着梵行大腿哇哇大哭的情形,也碰上过试图把梵行抢走当压寨菩萨的山匪,到后来,他甚至练就了一套辨别好人坏人的独门妙计——

    盯着梵行表现奇异的人一定心中有鬼!

    想不到哇,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凉茶铺子的老板,居然也是凶悍恶人!

    这世道真是乱得没救了!

    “老板,还有什么事情吗?”燕无纠用筷子尾巴敲了敲桌面,让老板的视线移到自己身上,笑眯眯地问他。

    老板背后蓦然出了层白毛汗,尽管这个少年人好声好气地对他笑眯眯,但他还是有种碰上了猎食的野狼的感觉,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像极了曾经遇到过的落草为寇的凶恶匪徒。

    他原地定了定神,方才要救大师于水火之中的勇气一下子全没了。

    “呃,没有没有,您二位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他点头哈腰后退着,满怀同情地看了眼梵行。

    大师,对不住了,我也就是个普通良民,斗不过凶恶匪徒啊!

    看着老板走了,燕无纠收回视线,哼了一声,瞥一眼从头到尾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梵行,不高兴地抱怨:“招蜂引蝶,臭和尚。”

    梵行听到他叫自己,茫然地抬起脸,燕无纠一见他这个表情,牙就一酸,什么抱怨的话也不出来了,吭哧了半晌,凶巴巴地:“吃面!”

    梵行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声,只觉得自己无辜得很,不知道又是谁惹这孩发脾气了,只能理解为孩的叛逆期到了。

    唉,孩子真难养,要是他还是邵天衡的话,就可以把孩放在宫里让别人养,只要偶尔去逗一下就好了,哪怕是在鬼蜮或是危楼,都能找到帮着养孩的人

    所以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佛子太穷了是吗?

    梵行若有所思地想着些有的没的,燕无纠唏哩呼噜吞下了一碗面,一抹嘴巴,见对面的和尚还在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挑着面,一向急性子的少年人也没有催他,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翻了起来。

    梵行隔着桌子看不见那本册子写了什么,但燕无纠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就算是被他压着掌握了不少文字,也懒得去翻一下正儿八经的书,倒是爱凑热闹,能对市面上所有话本如数家珍。

    ——这性子,要是他还是养在燕家的公子,怕长大了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穿过十万大山,就是南疆了。”燕无纠没有抬头,忽然。

    梵行垂着眼睛挑起一筷子面条,荞麦做的面质地粗糙,还有没筛干净的壳子,咬在嘴里有些剌嗓子。

    几年前梵行要带他去南疆,在燕府住了几个月后真的就直下江南,朝南疆而去。

    在燕府的那几个月,梵行是以游方僧人的名义借住的,他就是个不起眼的拖油瓶,没有人注意到他,燕府的主人燕凭栏,正是被母亲责骂为背叛了燕家的叛徒。

    燕凭栏似乎对梵行很感兴趣,一有空就来找梵行禅,在这方面梵行可从来没有认输过,把个燕凭栏的一愣一愣的,时间久了,两人关系逐渐好起来,也开始些别的事情。

    燕无纠就在这些断续的片段里,连缀起了多年前事情的原貌。

    若是错,谁都有错,他的生父参与了谋害末太子的丑事,引来了与末太子情谊甚笃的楚章的报复,谁都不清白,谁都双沾血。

    但是燕无纠却私心想着,要报复的话,为什么要株连全家呢?

    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天真得很,可是总控制不住这样想。

    梵行大概看出了他在钻牛角尖,带着他离开了燕府,步行下了江南。

    六年时光,两人辗转江河山川,见春夏秋冬,草木葳蕤而后凋谢,见南国春光流远,月明星稀,他一路上见了许多人许多事,渐渐脱去了之前幼的身躯,也不再反复思索那些带着血泪的往事,但他直到今天都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梵行不带他去塞北,而是要去南疆。

    他看着里这卷在上一处市集买到的册子,啧啧称奇:“哇,陇南这边居然也信海神诶!”

    他兴高采烈地举起册子,翻了两页:“我们之前在汝南那一边,不是也见过他们的海神祠吗,他们那边靠着海,信海神就算了,陇南这里都是山,为什么也信海神啊。”

    老板坐在炉子边,听见了这话忍不住插嘴:“海君庇佑天下水道,陇南的确多山,但是运输木料的麽南河可在海君治下呢。”

    燕无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梵行把筷子架在碗上,解释道:“陇南多山,天下的珍奇木料都从陇南出,木材生意是维持陇南商业的大头,麽南河的重要性,不亚于运粮入京师的海河,若是麽南河不平顺,陇南一带就要吃大苦。”

    他顿了顿,轻轻:“多年前,麽南河涨水,木料运输不便利,那年上京的贡品受潮严重,后来”

    梵行没有下去,老板听了个开头脸色就变了变,假装没有听见,扭头看向了外面。

    燕无纠一脸疑惑:“涨水,然后呢?”

    梵行叹口气,合十念了声佛号:“然后一个国家灭亡了。”

    燕无纠张着嘴愣了半晌,忍不住吐槽:“和尚你这笑话的本事可太差了。”

    梵行瞅了他一眼,没有辩解。

    作者有话要:  梵行:为什么其他化身都这么有钱,就我这么穷?

    燕无纠:是啊其他崽崽至少都是衣食无忧,最多就是精神折磨,为啥我吃碗面都这么难!

    大嘎晚上好哇,评论区里家里楼下商店还有卖白糖棒冰的我酸了,恰一口柠檬,为啥我就买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