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完)
晚宴规模不大,参宴的都是军中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未来朝堂上的文武骨干班子就是这些人了,因此面对未来的同僚,众人都摆出了十足的笑脸。
楚鸣凤全程保持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端坐在燕无纠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下面所有人的神态变化,时不时看一眼身旁下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始终没有人来,等宴会快过了一半,楚鸣凤脸上的笑容也有些稳不住了,她朝后倾了倾身体,在阿重附耳过来时低声问:“悄悄呢?”
楚鸣凤有些生气,悄悄是女子,而且还不是燕无纠的亲生女儿,身份实在有些尴尬,这样的场合本不适合悄悄出席,可是她私心想给悄悄一个更稳固的地位,就必须让悄悄在众人面前出现,告诉他们悄悄深得新君欢心,这才强行为悄悄设了座位。
可是这丫头居然一声不吭缺席了!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只是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里坐的是谁,无故缺席,他们嘴上不假装没有看见,不知道心里在怎么编排悄悄呢!
阿重也有些紧张:“方才已催过了,郡主马上来。”
楚鸣凤狠狠咬住了饱满艳红的嘴唇,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正打算按下悄悄的事情,令阿重吩咐上酒,便有风自帐外卷来,一个窈窕纤细的姑娘走进来,与楚鸣凤肖似三分的脸庞上都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新朝将立,凤悄以美酒‘干枝’为贺,愿大人福寿绵长,恩泽四海。”
她里捧着一坛成年男人双拳大的酒坛子,笑吟吟地站在正当中朗声道来,属于少女清脆的声音似琉璃玉珠般迸溅跳跃。
楚鸣凤看清那只坛子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这是她交给阿重下了药的酒!
要杀燕无纠,她当然不肯自己动,最好是嫁祸给人家才好,所以这坛酒她是吩咐了不露痕迹地送到一个不相干的人里,经过层层转交以洗清自己的嫌疑的——可是它现在为什么会在悄悄里?!
不,还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悄悄做什么献酒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骗了悄悄?是谁在给她使绊子?
楚鸣凤疯狂地胡思乱想起来,眼见着女儿捧着酒坛子走上来,拍开封泥,在一只翠绿玉碗中倒入杏黄色的酒液,而燕无纠也微笑着接过玉碗,巨大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楚鸣凤。
她不能让悄悄做这个下刀的人!悄悄会被生吞活剥的!
但是假如燕无纠死了,悄悄就是这个凶,她的嫌疑不就洗的干干净净了吗?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能让女儿去做这等恶事的,没有了悄悄,她还能再生一个孩子,这样好的会却是不会再有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是带毒的蛇一般咬住了楚鸣凤的心神,她瞳孔放大了一瞬,几乎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干涩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一下,天气寒冷,酒还未热,怎好呈上来?”沙哑的女音在燕无纠身旁响起,端着玉碗的燕无纠轻轻侧过脸看着楚鸣凤,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来回几遍,佛陀般静谧的神情忽然裂开了一丝狡黠的得意,相当自然地将碗往桌上一扣,好似就在等她这句话。
楚鸣凤死死盯着他,眉眼里猛然迸出强烈的难以置信,声音仿若耳语:“你知道?!”
燕无纠却不回答她了,视线落在楚凤悄身上,不露一点破绽,提高声音宣布:“自举事以来,南疆百姓跟随我,死生不叛,燕无纠铭感五内,我女凤悄,随军辗转南北,才智不逊男子,虽非我亲生,也当一视同仁,日后凤悄便如同我亲子一般,诸位不可因她是女子而慢待她。”
他这话时含着笑,好像只是在表达对这个继女的喜欢,但是有敏感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他话里的一个词语——“便如同我亲子一般”,不是如同亲女一般,而是亲子!
时人在正式场合用词都是逐字逐句琢磨过的,绝不会有什么口误,亲女和亲子一字之差,其内容却是天壤之别!
最简单的一个:儿子才有继承权,女儿是没有的,燕无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赋予这个继女等同皇子的继承权吗?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序齿还是长女,替换过来不就是第一继承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回连楚鸣凤都没有反应过来。
燕无纠早就料到这话会引起什么反响,在几个老臣颤颤巍巍就要站起来反对时,提前举起酒杯岔开话题:“来来来,诸君与我共饮!”
众人麻木地哈哈笑着随他一起举杯,心中有万千疑惑,但是每当想向上首的君主提问时,就会被不轻不重地提前挡回来,大家被一次又一次糊弄过去,也不好梗着脖子质问新君,只能把这事儿当做是新君的玩笑话放到了一边。
燕无纠要的就是他们现在的不在意。
他微微斜了一下眼珠,蹲在隐蔽之处的史官正埋着头记录这场宴会上的话语,他敢肯定,他刚才的那句话,一定被一丝不差地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就好,木已成舟,今天他们没有反对,等以后再想反对,他就把这一段拍到他们脸上,问问他们是不是在质疑圣谕的神圣性,是不是想着逼皇帝吃下他过的话,是不是想造反。
燕无纠饮下一杯淡而无味的热酒,长久压抑着的眉眼里隐隐袒露出来一点属于多年前那个混蛋的狡猾。
帐中灯火到了深夜才散去,楚鸣凤在燕无纠出那段话后就再未开口,一直等到燕无纠要起身离开了,她才问:“你的是真的?”
披着厚重大氅的男人看着她,挑起一边眉毛:“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这话的像是赖皮,楚鸣凤一下子皱起了眉,张嘴就要反驳,燕无纠比她更快:“你现在不应该着急问我这件事,毕竟那坛子酒我还没有找你算账,是不是?”
楚鸣凤脸色登时白了,她抿着嘴唇,表情冷漠,过了半天才冷笑起来:“酒?什么酒?”
燕无纠没有因为她的否认而不满,好脾气地:“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你想干什么,实话,我也想杀你,我早就想杀你了,中原佛门暴动,你藏在后面推了一把,你当我一直不知道吗?”
楚鸣凤乌黑的眼珠沉沉地望着他:“干枝,是你送到悄悄上的?”
燕无纠爽快地承认了:“是啊,真的,你杀人的法就这么几种,你身边的南疆死士我都认识,你既然不能动刀见血,那就只有暗中下毒了,今天不正是一个好时?我只要看看礼单上有谁要进吃食,再派人暗中验看一番,找出这坛酒一点也不难。”
“如果你当时没有出声,你现在就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燕无纠语气里有种奇妙的和煦,“下午我命人清洗了外头的刑台,特意换了根干净的绞索,可惜没用上。”
他声音里带着笑,楚鸣凤却听得遍体生寒。
都到了这地步,二人已撕破脸,楚鸣凤自知错过这个会她就再也动不了大权在握的燕无纠了,一阵懊悔涌上心头,养虎成患,实在是养虎成患!
“你待要如何?”高高在上的南疆女王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她的气色瞬间散了许多,那种明艳傲慢的美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从她骨子里消失了。
燕无纠没有在意她的变化,声音平和:“我了,我想杀你,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的确扶持了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恩仇相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视楚凤悄为亲子,允许她日后与我的子女一同竞争皇位,而你,自请失德,不受皇后位,幽居寺院终身不得外出。”
“第二,我依旧给你女王封号,将你封到东海之滨,你带楚凤悄退居东海,封地不许有一兵一卒,税收归你挥霍,你一辈子在东海做个富贵闲人,死后封地回收,让楚凤悄回京来做个闲散郡主。”
“二选一,你要哪个?”
燕无纠的脸隐藏在烛火幽微的光线里,他嘴角仿佛带着一个笑弧,但这个弧度配上他不紧不慢出的话,却让楚鸣凤如遭雷击。
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是在狠狠地剜她的心。
她渴望权势,像野兽渴求鲜血一样贪婪地觊觎着权柄的光辉;她也疼爱她唯一的女儿,如疼惜心头肉一般爱惜这个女孩儿,甚至愿意为了保护她而打翻自己的计划。
燕无纠就偏偏要让她在权势和女儿中选择一个。
是要给女儿竞争天下的资格,还是要蜗居在东海之滨做个无冕之王?
这种生活,对楚鸣凤这种渴求权势到了骨子里的人来,和日日凌迟啃噬她的灵魂有什么区别?
楚鸣凤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光辉,她褪去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你确保能待悄悄和你的亲生血脉一样?”
燕无纠瞥她一眼:“你也可以不相信。”
楚鸣凤死死咬住了嘴唇,力道之大,有一丝丝殷红血液从嘴角滴了下来。
推己及人,她不信燕无纠能做到,但是她却不想放过这个看上去实在诱人的会。
她失败了,但是悄悄还有会!悄悄可以做执掌天下的女皇!
这个诱人的选择压倒了她的理智,楚鸣凤发了狠,眼中有赌徒一样恶狠狠的光亮起:“我选一!记住你的诺言!”
失败者的威胁绵软无力,燕无纠没有回答,大氅翻飞,没入了帐外的风雪里。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楚鸣凤,他派去验酒的人到达时,正撞上楚凤悄在替换毒酒,若非这个姑娘还算有良心,他根本不会大费周章给出这两个选项,直接统统扔进寺庙幽禁一生。
方寸之地,不见日月,不见春风,青灯古佛,便是最有毅力的姑子也熬不过两个月,这本该是她们的未来。
“唉,我这不合时宜的心慈软都是臭和尚教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对,这句话好像不是佛家的?臭和尚讲课也不讲完整,白瞎了我这么好的学生!”燕无纠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深深吸了吸鼻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厚厚的雪慢慢往前走,身上披着一层火把照耀落下的浅黄光晕。
经历两魏变迁后,国号为燕的王朝定鼎中原,开启了一段长达千年的盛世华章。
开国帝王经世济民,在位七十七年,鼓励女子入学,允许女子考学为官,轰动天下,膝下三子四女,一同序齿,并令其参政议事,后立皇三女为太女,承继大统。
燕帝在位时,大力推行内阁制度,限制君权,整治吏风,千年盛世,由此而起。
这位传奇帝王的一生都为人所津津乐道,他们谈论他曲折离奇的身世,也谈论他的香艳八卦,燕太/祖一生未立后,后宫妃嫔稀少,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燕太/祖钟情发妻——那位扶持他打下天下的南疆郡主,要不是后来两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闹崩了,郡主跑去出家,哪里轮得到后来的人捡漏?
这种言论的市场占有率不高,大多只在底层民间流传,毕竟谁都知道,燕太/祖可从来没有去寺庙里看过郡主,连她死的时候也没去,虽然待她留下的独女很好,但也只是标准化的好。
太女确立后,几位皇子女分封各地做了闲散无权的诸侯王,长公主凤悄封了土壤肥沃的天府之国,次子封北戎,其余诸子女分布边疆各处,最年幼的皇子封了毗邻辽阔东海的东阿郡,从此世代驻扎在此,为这个广袤帝国镇守边陲。
数百年后,这段往事都被写成了各色奇妙话本,他们还着重深挖了燕太/祖与佛门的二三事,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似乎对佛门感官平平,一生数次巡边路过河间郡都没有去净土禅宗看一眼。
可不知怎么的他将死时反而对这个感兴趣了,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拜佛,也是最后一次拜佛,就是山陵崩的那一日。
年迈君王被肩舆抬上净土禅宗盘旋的山路,和方丈密谈了一刻钟后于大雄宝殿听佛法,挂单在此的僧人自山下回返,和老迈帝王在佛前相遇,一人素衣白裳,眸中含清澈光芒,一人苍苍白发,浑浊眼瞳已看不清近处事物。
见僧人背光而来,帝王笑着对身旁内侍:“今日又见佛前莲矣。”
言毕驾崩。
延续数百年的故事多了也没什么味道,大家更关心的还是那些当下的事情,大概先祖的丰功伟绩败起来不心疼,太/祖传下来好好的制度总有这么些败家子喜欢造着玩。
嘴上着女子也可以继承家中产业,实际行动却还是重男轻女得很,便是皇室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尤其是现任燕帝琢磨着要收回那些封地,凡是给女儿请世子位的一概打回,这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他在针对的是谁。
——除了那个家里出了十一朵金花的东阿王,还有谁家是扒拉不出来一个儿子的呢?
眼看着盘踞东南沿海数百万田亩的东阿王要迎来削藩的倒霉命运,东阿王妃又有孕了。
上天怜悯东阿,第十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气到快爆炸的皇帝憋着气烧掉撤藩诏书,当日天衡星明亮,他就随在纸上划拉了两个字给这个坏了他大事的孩子做名字,不是别的,正是“天衡”二字。
作者有话要: 佛子卷结束啦!!!
这卷感觉写的不是很好,没有把我要写的那种感觉写出来唉,我琢磨着等完结之后把整本都修一遍来着,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患上咕咕症
下一章就是妖皇!一条肥美的大鱼!你们肯定会喜欢鱼鱼的!毕竟鱼鱼好看又好吃b
你们昨天的评论是怎么回事!我妖皇是鱼,结果评论里就一堆想吃鱼的!你们太凶残了吧!不过看多了我也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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