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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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洲城的冬,金乌尚未升起之前,世间万物都掩盖在乳白色的水雾里,影影绰绰,怎么也看不太分明。

    如同人心一般。

    那日回来以后,赵珊加大了对身体的训练,除去吃喝拉撒,终日沉迷在拳脚武艺当中,把丑三娘留下来的两本册子翻得快要散架。

    他们面对的是毫无任何怜悯之心诡异叵测的帝王,消息一旦走漏,国家机器运作起来,他们只能像蚂蚁般被碾杀得粉身碎骨,没有一点反击之力。

    芸娘的消失,预示着何东的身世或许已经被幕后的人察觉,或许被幕后的人抛弃,决定何东生死的那一天终究会来临,只是不知道会是在哪一个清或者傍晚,或许便是下一秒。

    她惶惶过两日,便稳定下来,最坏莫过于死。

    想通这一点,她不再恐惧。

    年幼时,她曾经无数次双脚悬空坐在阳台上,望着如同潜伏在她脚下张开血盆大口嘴巴等她自投罗网的黑暗,徘徊在生死之间,直到清新的一天到来。

    她喝下最后一口粥,把碗轻轻放在木桌上,看向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吃着馒头的何东,悄悄叹了口气。

    回来过后,他似乎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眼白被密密麻麻的血色蛛丝覆盖,猛地一眼看去,双眸像是被猩红的液体浸染。

    大多数时候,他死气沉沉地如同壁炉里燃烧殆尽,厚厚累积在那里的陈年老灰,如果不拿木棍耐心地将其拨开,永远不会知道掩埋在灰烬最下面的,是否还残留着火星。

    偶尔看过来的一眼,目光炽热得如同烈火烹油,其间跳动着的疯狂连她也觉得心惊胆战。

    弥婆婆感觉到他的不对劲,终日变着花样做出各种易克化的食物送过来,何东如往常般按时进食,整个人却愈发形销骨立。

    赵珊偶尔会想起在山洞中那个未尽的吻,那是她最后一次感受到他的温度。

    “别光吃馒头,”她夹了一筷子炒鸡蛋,送到何东的饭碗里,“这炒鸡蛋是我下厨做的,你尝尝咸淡。”

    何东抬眼看了她半晌,面无表情地将鸡蛋送入嘴里。

    “怎么样?”赵珊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嘴唇蠕动,将鸡蛋咽下去。

    很多时候,如果能够出话来,代表这人还有欲望,还想要改变。

    出山洞时,两人简短的聊天,她以为何东直言不讳自己的害怕,选择对她敞开心胸,不料他却将自己关闭得更深。

    赵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半句回答,悠悠地叹了口气,动手就要收碗筷。

    “我算拜访吴知府。”

    赵珊手下一滞,看着他笑起来,“我也去。”

    两人到吴知府府上时,正好碰到他休沐。

    通传过后,管家领着他俩到会客厅和吴知府见面。

    何东的憔悴面容让吴大人吓了一跳,捻着山羊胡,不解地看着何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东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大人,学生家中有急事,需回去一趟,明年的春闺,学生来不及参加。”

    吴知府手下一顿,薅下几根胡子,疼得他挤眉弄眼,可他顾不得这些,语气急迫道:“怎么回事?”

    赵珊听到何东话语时,满脸错愕,她对于他的这个决定,事先并不知晓。不过转念一想,眼下确实应该避嫌,销声匿迹躲起来都来不及,哪儿还能巴巴送上去,这不是嫌命长。

    显明王朝旧帝俞懿驾崩之前,膝下只有一子,唤作匡正,也就是如今等着年满十八执掌政权的新帝。

    如果何东被人狸猫换太子,那当今圣上就不可能是旧帝的嫡系血脉,眼下最有嫌疑的便是摄政王俞释的亲子,所以摄政王才能够混淆血亲,便宜行事。

    如今将政权还予新帝,也不过是左右两只手交接罢了。

    可上次在山洞里听神龙,显明王朝新帝登基之前,都必须前去认主,不是嫡系血脉无法唤醒它,得到先祖们的认可。

    莫非这事乃皇家秘闻,只有嫡系皇嗣才知道,摄政王俞释并不晓得,所以才敢如此大胆?

    赵珊想破了脑袋也没找出关键。

    “学生去意已决,辜负大人的厚爱,实在惭愧。”

    吴知府揉着下巴,依旧不死心,“你此去尽快解决家事,老夫还盼着你早日入朝为官,眼下正是新帝急需用人之际……”

    赵珊看着何东波澜无惊地朝吴知府拱手道:“学生尽量。”

    辞别吴知府后,两人漫步在平洲城内。

    来了平洲城许久,两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痛痛快快逛上一回。

    往来穿着扮各异的显明百姓和他们擦肩而过,市集熙熙攘攘,贩叫卖络绎不绝,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异常热闹。

    只有他们两人,像是与世隔绝般被透明的罩子罩起来,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两人信步走到平洲城的一条河旁,远远的有几个婶子一边闲聊一边用木棒捶衣裳。

    赵珊捡了个无人的清净树下站住,看着他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何东看向她,眼眸深处始终失了焦点,迷离得像是超脱于这俗世的仙人般,仿佛下一秒就能飘然升天。

    赵珊忍不住伸手拽住他袖子,不管他作何决定,她都会陪在他身旁,绝不背叛。

    “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会陪你,我发誓。”

    何东笑了笑,“别乱起誓,你的人生还很长,犯不着为我涉险。”

    “不对。”赵珊摇摇头,极力分辨,“如果这个身体真的是为你潜伏在何家村,那她的命运早就和你绑在一起,不然为什么有人要杀她。”

    她灵光一动,好像找到乱线团中的那一根线头,兴奋起来地猜测起来,“她为你而叛变了组织,惹来杀身之祸,当初那个辰二便是组织派来杀她,两人两败俱伤,没想到让我捡了个便宜——”

    “对!老八老四他们都是冲我而来,没有牵涉到你,明幕后的人暂时没有动你的念头,只要我们趁着这段时间好好……”

    何东抓住她的手,断她的猜想,“你后悔么?”

    “后悔什么?”赵珊瞪着眼睛,笑着问他:“后悔穿过来还是后悔跟你在一起?”

    她大笑着拍着何东的肩膀,杏眼里盈满璀璨的光,“如果我穿过来,只是为了过平凡人生,那还真是无趣。如果我穿过来是因为你,要陪着你做出一番大事业,轰轰烈烈留名青史,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何东看着面前浑身笼罩在亢奋中极力想要感染他的丫头,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对,多笑笑,你笑起来时最好看。”

    赵珊看着他久违的笑靥,几日来萦绕在他身旁的低压顿时一扫而空。

    她凑近他,贼兮兮地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别的不多,你可要保我一世富贵,不能卸磨杀驴砍了我脑袋。”

    何东抿嘴笑着揉揉她头发,“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什么东西。”

    “我这叫提前投资,也算早早地选好大腿给抱上了,中途你可不能把我给甩下来,否则……”她嘟着嘴,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惩罚,眼睛一闭,脖子一横,做出一副凶猛模样,“否则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何东捏捏她气呼呼的脸颊,倏地一下彻底笑开,语气也松泛起来,“这可是分分钟就要掉脑袋的事情,你不怕没命看到那一天?”

    “富贵险中求嘛,”赵珊看着他,甜滋滋地笑道:“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有希望,不定就能实现。”

    何东仔细地看着她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深处跳动着绮丽的光芒,宛若天际间最耀眼的星子,他到死都没有忘记过这一刻。

    “那我们一起努力活着吧。”

    他摸着赵珊的头发,语气温柔得像是他们身旁缓缓流淌着的河水,看着面前从几千年之外闯进他生活,带给他光明和希冀的珍宝,他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俯下身子想要烙下专属的印记。

    气氛莫名其妙变得暧昧,赵珊满脸绯红,紧张地推着他的胸膛,眼光扫向附近已经停止洗衣服,朝这边嘀嘀咕咕嬉笑着看过来的大婶子们,声道:“诶……诶……有人!有人……”

    何东噗哧一声笑着松开她的脸,刮刮她鼻头,牵起她的手,心中无比踏实。

    至少在他最窘迫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他还拥有她。

    他牵着身旁喋喋不休,唠叨着“光活着还不行,还要赚很多钱,招兵买马替他找回场子,实在不行,就撒腿跑到国外去”的赵珊,走在冬日的暖阳下。

    今天,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