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屋内只开着半扇窗。
因着天已近黄昏,衰败的光线,斜斜从半开的窗棂照射进来,盈盈照亮些许地面。
佛堂桌案上,慈眉善目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安静伫立着。她身前供着一只净白色瓷瓶,里面插着含苞待放的青莲。
青莲旁边,摆着一只古朴香炉,燃着线香。
袅绕上升的佛香,飘荡在昏暗的室内,屋子里的一切如梦如幻如泡影。
青丝掺杂许多霜雪,挽成古板道髻的素衣女子,背对他们跪坐在蒲团,手中敲着木鱼,口里念着经文。
一身素服将她瘦削的腰肢勾勒得愈发可怜。
此时,她听到身后响动,回眼望来。
清淡的烟气中,一切恍然若梦。
她曾经是个娇弱的古典美人,娥眉如炭,秋水杏眼。不过三年多的光阴,浅淡的纹路爬上她的眼尾,连带那双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般清亮的眼眸,亦混沌如死鱼眼。
那双在尘世间浮沉许久,失去光泽的瞳眸迟钝转动两下,黄白眼眸里渐渐涌出一层水雾,只一息,便化作豆大的鲛珠,接连不断地从眼角滑落。
素衣女子的嘴唇颤抖了许久,终于从微启的唇间,艰难地叫出“东儿”两字。
赵珊悄悄掩上门,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久别重逢的母子。
七日前,她终于撬开俞释身边人的嘴,探得芸娘下落。
三年前,何东知道自己的身世,跟她敞开心扉之后,闭口不再提寻找芸娘的下落。
她却无师自通般懂得,芸娘对他十八年的舔犊之情,早已深深镌刻进他骨血,无论发生何事都无法将其从他体内剥离。
哪怕这舔犊之情从一开始便是一个谎言。
芸娘是横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刺入的是致命位置,若没有机会将其拔下,这根刺的伤处终将会溃烂腐坏。
这辈子他都无法再完整。
孺慕之情,是孩童最初心里最纯洁最美丽最宝贵的那一抹善,唯有带着这抹善,在万物刍狗的尘世间行走,才能坚定踏实。
她虽然未曾有过,但她希望曾经拥有过的人不要失去。
她希望何东知道,芸娘是真心疼他爱他,拿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儿。
芸娘本姓陈,其父是俞释手下的一名幕僚,在官场博弈里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满门抄斩。芸娘作为陈家唯一的孩子,被俞释偷龙转凤救下。
俞释安排她做贴身丫鬟,朝夕相处间,她渐渐爱上这个眼里藏着伤,内心桀骜的男人。
她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冒着天大的风险,隐居山林抚养俞释悄悄从皇宫送出来的婴孩。
她这条命本就是俞释捡回来,还给他亦无妨。
她抚养着婴孩长大,心渐渐地在两端反复撕拉。
屋内的声音慢慢转为低泣。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开,何东走了出来。
他视若无物地背着手昂首走在前头,赵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不言不语,直至走到一丛翠竹旁,窸窣的脚步声惊动栖在竹林间不知名的动物四处逃窜,何东如梦初醒般,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把头埋进她的肩胛,语带哽咽,轻声道:“谢谢。”
赵珊嘴角微微上翘,像哄哭啼疲累的幼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俞释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自他收到丁一传回来的消息,那子未能按照计划消失之后,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他反复琢磨过往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发现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漏算可能之后,这才安下心来,将显明皇族累积三百年的庞大财富,有条不紊地搬往私库。
借由这笔巨额财富,他养起一群极为彪悍的人马。
他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
眼看着谋划了二十二年,不!不止二十二年。
自皇兄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这念头如草籽般,在他脑海里生了根。
父皇死后皇兄顺利登位时,这草籽早已在他身躯里疯长,他快要压制不住。
于是,他开始着手安排。
可还没等他动作,皇兄突然死了,没过多久,皇嫂也疯了,只留下一个幼子。
他扶植幼帝上位,代为摄政。
权力的滋味,香甜又妖娆,甚过妇人丰盈的身躯,如同阿片,一旦沾染上,便再也不舍得扔下。
十八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他正值壮年,自然不甘。
老天大发慈悲地,给他送来皇室秘辛。
他大喜,浑身颤抖地不能自已。
真是老天开眼,偶发的一次善心,竟然结下这般善缘。
俞氏,盘踞在显明王朝这片土地上,已有三百余年的大家族,有一祖训:双生子必杀后至者。
他不屑一顾。
这帮老东西,制定出条条框框,维护不知所谓的嫡子嫡孙。
如俞懿那般人头猪脑的蠢货,因着早生两年,即能占据至尊之位。如他这般才华横溢,因晚投胎两年,便失了问鼎天下的机会。
他如何甘心。
他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把戏。
本应在出生时就被父皇亲口诛杀的幼子,日后长大,盛名天下时,得知自己身世,该引发怎样的轰动。
他安排人悉心教养这枚棋子。
只是后来,他如愿得到想要的东西,慢慢忘记这枚棋子。
等到某一天,他突然想起,准备将它摧毁时,这枚棋子终于发挥出它的妙用。
而现在,这枚棋子逼得他如利箭在弦,不得不发。
安平王之乱刚压下去没几日,前摄政王俞释,在初夏的一个深夜,率领军队攻入皇宫。
当夜正逢月中十五,俞匡正在马皇后寝宫置寝。
相敬如宾的两人裹着一床锦被,睡得正酣。冷不防沉重的宫门被人一脚踢开,披坚持锐的兵士潮水般涌进来,将偌大的凤来殿挤得严严实实。
俞释身着细鳞龙纹盔甲,腰挎长剑,神采奕奕地跨步进来。
被人从熟睡中惊醒的俞匡正,呆呆坐在床榻,瞧向着俞释,神情里带着不赞同,“皇叔,你若想要皇位,侄儿早过愿意双手奉上,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坏了自己名声。”
俞释被他的话气得笑出声来,“俞匡正啊俞匡正,你这竖子,端得一派忠厚老实,暗地里做出的龌龊事真以为可以瞒得住你叔叔我的眼睛?”
他拍拍腰间长剑,愤恨不平道:“你教唆你那亲兄弟,逼得叔叔走投无路,不得不反。”
“叔叔,你怎可这般侄儿?只要你愿意,侄儿这就拟旨将皇位禅让给你。”
俞释缓缓地将长剑从剑鞘里抽出,右手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剑刃,拉出一条血色纹路,“你真以为你那兄弟是个好相与的?若他知道,当初你和我达成的交易,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
一脸憨厚的俞匡正,瞧着俞释,倏地嘴角一动,嘲弄的笑浮上眼底,整个人显露出一股鬼魅之气,“叔叔,你总是这般沉不住气,难道年纪太大,脑子也跟着不大清楚?”
俞释突然感觉心口发麻,手中长剑似乎重若千钧般,垂垂欲坠。
他大口喘着粗气,杵着剑,控制住不由自主往地上溜的身躯,“你……你早有……防备……”
俞匡正此时已经掀开锦被,身着白色寝衣,坐在床沿上,微笑着瞧向瘫在地上,口里流出涎液,只能发出嚯嚯声响的俞释。
他身后的马皇后双眼紧闭,嘴角带着温柔的甜笑,睡得无知无觉。
“叔叔,我以为你年长我几十岁,应该懂得,成大事者不拘节,没想到你竟然不懂。”
“你……这……竖……”
无法控制身体的俞释,拼尽最后一口气力,咬破舌尖。
疼痛给他换来最后半丝清明。
他想要将胸口郁结了四十三年的闷气一吐为快,却不曾将将只出三个字,任凭他如何努力,再也发不出半丝声响。
似有人用刀在他胸腔肆意搅动,将五脏六腑搅得粉碎,他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毫无半点曾经权倾天下的摄政王风范。
凤来宫的地面用大理石铺就,铺着西域进贡的长毛地毯。
隔着细软的地毯,俞释感觉到大理石地面透出来的冰凉冷意。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他努力瞪大眼睛,想要再一次看清那人。
他看着那人二十二年有余。
他看他从呱呱坠地的肉团,一天天长大,长成他想要的样子,在他安排下坐上皇位。
他悉心安排对他的一切教养。
他胆又懦弱。
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从未看清过他。
“叔叔,这些年辛苦你,是时候休息了。”
俞匡正笑得很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