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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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医生,医生后脑勺留着很是时髦的马尾,带着口罩,只露一双细长眼睛。

    傅时津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脑袋歪向左边,任由护士拆纱布,重新清理伤口换药缠上纱布。事后护士不忘细心叮嘱不要再乱动,肩膀伤势严重,再裂开则难以痊愈。

    护士以拿药为借口出了病房,顺便带上门。

    病房内,只剩下两人,病房外有一员警昏昏欲睡,注意力已无法集中。走廊上,安安静静,只剩几个护士查看病房,出门关门走动的关门声和脚步声。

    医生走到病房门口,确认门口员警注意力已不在这边,稍稍放松。他转过身,摘下口罩塞进大白褂口袋里。

    “祖宗。”丧龙走近床前。

    傅时津后脑勺贴着白色墙面,闭目不言,右边肩膀疼得发烫,缓了一会儿,疼痛没那么明显了,他才睁眼望向床前的人,穿上圣洁的白大褂,一脸凶相藏了,一身戾气似乎被天父怜爱中和掉,看着还真像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人模狗样的。

    “我讲过乜?只有我找你们,你们不可以找我。”受了伤,大出血,话比平时柔多了,可这语气还是叫丧龙心颤,他下意识道:“是汀爷——”

    “你是我的人。”口吻淡淡,意思却好危险。丧龙跟的是他,不是汀爷,自然也不是要听汀爷的话。不过……

    丧龙露出一口白牙,一颗虎牙虎虎生威,笑时却露憨气。他笑:“祖宗,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身边鬼,得唔得?我只是从汀爷那边找个借口过来看看你。”过来看看这个男人虚弱到什么程度,居然躺了四十二时才醒。真不是他幸灾乐祸,只是太难见到。(乜:什么;得唔得:行不行)

    “汀爷让我告诉你,警署那边已点好,冇问题。”丧龙着,边细看傅时津的脸,人脸色苍白,也是,毕竟掉了那么多血,脸上要是还有血色才怪。只是这张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怒不明,叫人猜不透。

    傅时津听着,眼帘微垂。他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问:“汀爷最近有无动作?”

    “冇,冇啊,汀爷最近直陪阿粒姐看戏喝茶,连麻将馆都不去,几个叔伯都以为汀爷要退休。”到“退休”,丧龙笑得意味深长。(冇:无)

    傅时津静静听着,笑笑,眼底一层生冷。

    他从义合会搬出“鱼篓”,扔出去,别人当是大鱼,一口一口争着抢,却不想这鱼篓粒的鱼到底是咸鱼还是活鱼。于义合会来讲,不过是咸鱼,咸鱼值几钱?又咸又刺,没点饮料作配,谁下得了扣?只 O 记不挑,不怕咸,一口吞。他们这些人冷眼旁观,如同看戏。作为义合会话事人,宣文汀是真看戏,而他便是戏中角色。汀爷看戏,亦是盯着他。

    “难为汀爷了,还有心思陪女人看戏喝茶。”

    闻言,丧龙眉毛挤在一起,想笑又担心,“祖宗——”

    傅时津轻声断他的话,“你叫我乜?”

    “……哦,傅 Sir。”他笑起来,一口白牙十分亮眼。换了个称呼,喊完后,丧龙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哽着了。

    丧龙差点忘了,从半年前某天开始,这条道上就没有祖宗陆钦南,只有白道傅时津。

    他也忽地想起第一次见到陆钦南的情景——

    ——那一日很平常。他坐在茶餐馆,一口早饭进了嘴里,还没嚼动几下,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他赶忙过去,看到老大肥彪被,想帮忙来着,可他愣住了。

    前一秒,他的老大还是威风凛凛的,这一秒,那个穿着白衬衫、看似斯斯文文的男人一拳一拳在肥彪的脸上,没有任何暴力技巧,只有暴力。男人一脸平静,一拳一拳下去,拳拳到肉,肉颤动骨,那种疼,连血液都要跟着发烫。

    丧龙看呆了。这是很平静的暴力,可平静与暴力本就矛盾,丧龙没办法做个好形容。

    老大肥彪一张油腻肥脸顿时真的变成红猪头。

    直到有血溅到男人身上,他终于停下,接过旁人递过来的湛蓝色手帕,擦衣袖上的血迹,擦不掉,越擦越脏。他干脆脱了白衬衫,只着一件单薄背心,就着血那一处布料往肥彪嘴里塞。

    动作看似慢条斯理,却极其折磨人。

    肥彪狼狈求饶,鼻涕眼泪粘在一起,哪里还有老大威武形象?他跪地求饶,喊陆钦南祖宗。

    丧龙愣愣地看着陆钦南,平静却藐视一切的眼神令他心中一震,仿佛得到恶魔点化,终于探得宝藏一角。

    再看狼狈的老大,他心想,真正的男人才不会这样没骨气的下跪求饶。

    他崇拜上陆钦南,只为他平静神态,静不可侵犯,只为他是陆钦南。他幼稚的认为,跟陆钦南,他一定会有出息。

    他追上陆钦南,拦住他,热血沸腾,“我跟你!我想跟你!”

    “肥彪的人?”

    “以前是,现在,我想跟你!”

    陆钦南笑了一声,问:“你能反肥彪,日后,你反我,点搞?”(点:怎么)

    他立即道:“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心甘情愿做他四九仔,无谓三年不扎老四九,也梦想有朝一日,做他身前红棍仔。

    想起往事,丧龙笑出声。

    傅时津看他一口白牙,愈发烦躁,让他滚蛋。

    “别,祖——傅 Sir,不好讲粗话啊,现在身份不适合啦。”此时此刻,男人正虚弱着呢,以往哪有他耍嘴皮子的时候?丧龙忍不住幸灾乐祸了,可还没乐一会儿,有人风风火火从外推门而入,差点吓坏他,他连忙带上口罩,装模作样道:“好好休息。”

    钟霓从医院洗手间过来的,脸上还有些许水迹,嘴唇依然嫣红,酥麻感还没散去。她看见医生,抿住嘴唇,见他要走,喊住他。

    “等一下!”

    丧龙心一抖,慢慢转身——

    傅时津按了按额头两侧,没想到她突然跑了还有脸回来。他放下手,没看丧龙,问钟霓:“你又来做乜?”

    又?!

    钟霓站定在他床前,抬了抬下巴,嘴唇翕动,吐字:“继续!”

    “继续乜?”

    “茄(kie)轮咯。”(接吻)

    傅时津微怔住。

    刚心翼翼走到门口的丧龙听见“茄轮”,惊目回头。

    “滚。”傅时津冷目扫了过来,丧龙立即滚蛋。

    这么恶毒的一个字,没有指名道姓——是跟她讲?

    钟霓咬住嘴唇,一双清澈眸子立时蕴上雾气。傅时津往后一看,目光扫过她眉角的伤疤,而后落进她瞳孔里。

    他望住她,“有种你哭给我看。”

    她的鬼把戏,他都知道。以前的傅时津把她惯的太好了。

    眼里雾气洗过她眼睛,一下子就散了,都还没怎么化成液体呢。她笑出来,俯身伏到他身前,单膝蹲在床前,用手指勾住他那只已经没什么力气的右手,勾玩着他的手指头。

    半年未见,一切好似如往常,没改变。她心里有一条溪,清清澈澈,叮叮咚咚,好舒服。

    “要不要再继续?”她抬眸看他,眼里有期待。

    刚刚她跑了,尺度太大,她一时还没准备好,整颗心都要被他娴熟的吻夺去,她不甘心,又贪恋,又惊慌。她的心,怎么可以被别人夺去?

    她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又想着再继续。是不是所有女人会这样?还是只有她?

    傅时津低眸看她,明知故问:“继续乜?”

    “你知我讲咩。”

    “我不知。”

    钟霓拉起他的手,轻轻吻过她咬过的虎口,“傅时津,我还以为你死了。”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蓄满哭感。

    他看着她的脸,由上而下看她的角度,她的鼻尖在灯光下微微泛着一圈光晕,眼睫落下了短短的阴影,嫣红嘴唇张张合合……

    “你回来的真不巧,我还算要找新Boyfriend。”

    方才的哭腔,怕是他的错觉。他眸光沉冽,融进这薄薄的昏暗中,她看不到那双眼睛里是如何藏起一抹抹怒恨的。等她抬头去看他时,是一眼可见的平静,她的话没有在那双漆黑深海里激起任何涟漪。

    “我活着,你也可以去找新Boyfriend。”

    他声音轻轻,有些温柔,温柔地叫人不舒服,像是怂恿她去找。

    钟霓拧着眉头,握着他的手,看着虎口上的浅浅的牙印,想了几秒,贴上他虎口,重新咬上去。

    男人面上咬肌兀然绷紧,放松,又再绷紧——她咬一口,无关痛痒,可要是舌尖舔舐呢?

    虎口处皮肤单薄,比不上掌心敏感,但能感知到的热度是真真实实,亦叫人气愤。

    “钟霓!”男人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却见她眼珠子泛红,蓄满清水,一滴一滴不成型地眼眶里跑出来,碎了。

    滴进他掌心,碎了,湿了。

    他怔住。

    不可否认,眼泪简直成了女人身上与生俱来的一种利害武器,用得好,是刺向敌人的,用得不好,是刺向自己的。显然,她的眼泪,是刺向他的。柔中有矛,矛上有刃,男人一不心的话,只见女人的柔,却不知柔背后的刃会伤人。

    “是你咬我,你哭什么?”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力度减弱,大拇指按在她下巴中间,挠了挠,这张脸,也就这儿的肉,最最软最好把捏。

    “你走都不告诉我,我找你好久。”着,哭音跟着呼吸作对,她大口喘气,又讲:“你回来数天,我都不知,你好多伤,我看不到,其实……”她抽泣着,先前悲伤顿时变了:“你瘦好多,变得好丑——”

    “停。”

    她眼珠子往上抬,看他,眼泪掉得更多。

    傅时津敛眉:“收声!”

    钟霓目光潮湿地看他。傅时津见她止住眼泪了,松了她下巴,去擦她脸颊上的液体。同是婴儿长大,为什么长大后,女人的皮肤比男人柔软娇嫩?他指腹越是粗粝,感受到的柔软便更甚。

    “我有没有种?”

    擦拭她脸上液体的动作顿住,他望住她,慢慢收回手。她看到他胳膊上的线条,筋脉微微凸出,埋进血肉肌理中——惨,真惨,这个男人为什么连胳膊上的肌理线条都可以叫她兴奋。她握住他手腕,拉着他的手擦掉眼角边上的液体,“这是真情实感的水分,平时都挤不出来的。”

    傅时津看着她,目光静得异常。

    她心颤,勾弄着他的手指,“生气啦?”

    他不话。

    钟霓拉着他的手,摩挲着他指尖上的潮湿,那是她的泪留下的痕迹。她为此甜蜜又心虚。她:“不要生气,我的确有好想你。”她没看他,“真情实感地想你。傅时津,你有冇想我?”

    傅时津看着她的眼神仍然很静。“钟霓,你回家。”

    她蹙眉,摇头。

    “你在,我累。”

    “我又冇搞你……”

    “你在,话多。”他不看她了,挣开她柔软的手,慢慢躺下去,侧过身闭眼入睡。她见他如此,也舍不得离开,只好趴在床边,看着他的后脑勺,悄悄闻闻他身上的味道——没有事熟悉的味道,只有难闻讨厌的医药味。

    好一会儿后,她起身,关灯,一室无声坠进柔软的黑夜。

    钟霓坐在床前,在黑暗中看着他朦朦胧胧的轮廓。她好享受两人之间的联系,未婚伴侣、警察;眼睛、嘴唇、手指……任何能在两人之中可作为纽带的东西,她都会用来享受。当然,是偷偷的。不过,再如何享受,这与所谓的爱情毫无关联,她四肢再发达,该理智仍理智。

    傅时津等于钟霓情感防空洞。

    她在他身后柔声讲:“也许我真的需要和江月一样信一信耶稣,她帮我跟耶稣求过好多事情,最多是求你平安回来。”

    他闭着眼睛,眼睑悄悄翕动。

    不,钟霓,别相信耶稣。

    ·

    注:

    老四九:社团年龄三年以上成员;

    红棍:社团堂口的高级成员,手。

    作者有话要:  修订时间:2020年4月25日(修改错别字病句,阅读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