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电话被挂断, 风雨不停。钟霓皱着一张脸,借走一同僚的摩托, 正算要开车离开警署, 忽然冷静下来。她趴在车头,捏着手机, 看着上面的时间,她不知傅时津在哪,贸然出去找人, 从何找起?
她想了片刻,戴上安全帽,冒雨直奔油尖旺正月茶楼。
荣叔见她被雨淋湿一身,愣了愣,“傅太?你……”
“荣叔!你能不能联系到丧龙?”一路上楼, 她都未见到丧龙, 心想也许他们会在一起。“我有急事。”
荣叔领着钟霓去柜台了一通电话, 联系到了丧龙,荣叔话没讲一句,钟霓迅速夺了电话, 只问傅时津。
丧龙意外了一会儿,才讲:“傅Sir刚回去……”
“今天发生什么事啊?”
丧龙没算隐瞒, 张家诚出事, 明日西九龙警署只怕全都要知情,于是,他讲今日在码头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不该讲的全都不用讲。那一头雨声在伞下愈来愈大,钟霓听着丧龙那边的雨声,捏着衣袖,用力抹了下湿漉漉的脸,挂了电话。
回到住的地方,屋内一片安静的黑,只地面有点点水迹。她正要摁亮灯时,一个潮湿的拥抱贴了过来。
凶狠的野兽原来也会知怕,受了惊,也要可怜兮兮地寻求安抚……
一场浓湿的雨令今日夜晚是黑上加黑。
她拍着他的后背、肩膀,不来漂亮的安慰话,只摸着他的后颈,摸掉他头发上的雨水,摸着他被今夜一场雨伤害过的眉眼,摸进他的口袋,摸出香烟。
火机火焰亮起的一瞬,一道冷光劈向人间,一道裂痕划破夜空,雷声轰鸣。钟霓看见他疲惫泛红的双眼,心疼,偏过脑袋,帮他点上一支烟,手指冰凉的触上他嘴唇,干燥的烟抵进他唇间。
这一室的黑色中,只剩一支烟上的火星是亮着的。
“白天抽过一支了。”他正要掐灭香烟时,她双手穿过他腰间,紧紧抱住,微微仰着脸看他,“没关系,我允许你再抽一支。”
他低着头,在这昏暗中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是早就知他有烟瘾。他后退了一步,重新审视眼前的人,绷住了脸,捏着香烟,深深地抽了一口,偏过脸避开她的视线,吞吐烟雾,焦躁的神经似乎得到了安慰,却也难过了起来。
钟霓喊了他一声,他这才有所动静,慢慢拉开她的手,捏着她纤细的手腕,指间抖动,烟灰断了一截。他低着头,告诉她:“张家诚替我挡了一刀。”
挡了一刀,才发觉这段时间,他似乎善良过了头。越惧怕被某人发现自己的本面目,原来是越会懦弱,看不清眼前局面。
他是手软了吗,才会放纵那些叔伯,才会让他们有胆子动到他头上来。
做了傅时津,与眼前这位Madam钟醉生梦死了几十天,令他忘了,忘了最重要的——
他的身份。
她的身份。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过自己,这是傅时津的女人,血缘上的哥哥的女人。他时常忘记自己的身份,时常忘记自己所处的位置,时常忘记自己手上沾的到底是谁的血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恶鬼不能向善,向了善,恶鬼不再是恶鬼。恶鬼不恶,怎么活得下去?
他低着头,无声掉了一滴眼泪,松开了她的手,闭了闭眼,抽上一口烟,吐出一片烟雾,倾身向前,吻住她。窗外又一道冷光劈下,劈进他眼里,也劈进他破碎的向善的那颗心里。
他最后一次告诉自己,提醒自己,警告自己——
钟霓,我不爱你。
暴雨冲刷着窗户玻璃,一室蓄满的浪漫温情慢慢地被冲走了。他汲取最后一丝贪恋,慢慢推开她,摁亮大厅的灯,一双眼里的难过收了起来。他揉了下她面颊,“你先去洗澡,别感冒了。”着,他松开了她的手,转身朝客厅沙发走去。
钟霓担心他,便迅速冲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可以出门的便装,完全没有要进卧室睡觉的意思。
男人坐在沙发上,一支烟抽完,续了第二支,目睹客厅阳台外的暴雨,还有时不时会撕裂夜空的利刃。暴雨、闪电、雷声、烟草的气息,使他陷入了一个沼泽般的记忆中——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夜。
灯在风中摇晃,影子也跟着晃,晃花了眼。
他面前是阿Sir傅时津,身后是红脸关公神像,周围是无数双眼睛,一双眼一把刃,只待合适时机要将他凌迟。
“开枪!”那位阿Sir不惧死亡,而他,畏惧死亡,渴求生存。那张脸是他的噩梦,每每午夜梦回时都要恨一恨厌一厌的脸。
嫉妒、羡慕让他变得愈发丑陋。
他握紧了的手里冰冷的事物,没有表情,没有犹豫,无需犹豫。没有犹豫的理由,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噩梦瓦解了——
这是他扣动扳机后,脑子里闪过的想法。
直到他察觉到脸上的血时,他知道自己要永远留在这个噩梦里了。
身后有一片温暖靠了过来,他从回忆里逃开,回头看向靠过来的人。她低着头,握紧他冰凉的手,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到他手上,催促他去洗澡换衣服。
从回忆里逃走,也要离开他偷来的逍遥窟。
他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他将未抽完的香烟抵进烟灰缸中掐灭,起身去浴室。
钟霓坐在外面等着,等他出来,也等这场雨过去。
可这雨仿佛不会停了。
他从浴室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发。钟霓起身,走到他身前,不顾他的抗拒,抓过他手里的干毛巾包住他整个头,踮着脚搓着他的头发。
“我电话问了,张家诚没事啦。”她垂着眼帘观察他的表情,心里发慌,擦头发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她凑近他,鼻尖蹭过他的唇角。
“阿Sir,不要难过啦。我不会安慰人的,你不讲话,脸色臭臭的,我也好难过。”
她不会安慰人,因为从没人安慰过她,学不得安慰。她只好轻轻摸着他的眼角,指腹温柔蹭过他眼角下的痣。
比起他此刻的难过,钟霓是惊慌。在她猜测到那些人狗急跳墙会对傅时津动手时,她保存侥幸,傅Sir没那么容易受伤,可偏偏连累张家诚受伤。连累旁人受伤的感受比自己受伤的感受更难受,这种感觉,她深有体会。
“你怎么会这么弱啊?”钟霓忍不住想要训他,“平时我偷偷整你,你反应倒是快,怎么遇到别人,你就受伤啊?”
是啊,为什么?他无法反驳。
两人依偎在一起,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着他,好度过这漫长夜晚。她靠在他身旁,安慰着安慰着反倒被他哄着睡着。半夜,她为自己安慰不得当惊醒过来,看见他衔着香烟的手指被燃尽的香烟烫得绯红,抬手捏住烟蒂,从他指间拿开,扔在床头的烟灰缸里。
“天还没亮。”
他声音暗哑,是被烟熏的。她伏在他胸膛,闻着他身上浓烈的烟味,再去看烟灰缸已堆成山的烟尸,怔了怔,心里发痒。
他看着她,低声道歉,“讲好一天一支烟,失败——”失败了。
钟霓捂住他的嘴,眼睛发酸,她吻着他的额头,吻着他的鼻尖,慢慢挪开手,也吻住他被烟熏过的唇。她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唇。
她一双澄澈泛红的眼,盛满的是他一人。
她摸着他被烟烫到的手指,轻轻吻着,“没所谓啦,明天再戒咯。”
“我反反复复失败,你不介意?”他看着她。
她哼笑了一声,“介意啊,所以你最后要成功啊,不然我会介意到底。”
他突然翻身,用力捂住她的眼。她的凝视对望,明明是心疼,可落进他眼里,更像怜悯,他承受不住,捂着她的眼,似也等同怜悯了他自己——
错了,他该怜悯眼前这位Madam,她才真够可怜的,倾慕追求的未婚夫早在半年前死了,顶替上位与她结婚的、与她亲密的是另一个男人。
他轻轻吻着她。
可怜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