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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霓虹色满为患、行人拥挤的维多利亚港, 从安静优雅的西式餐厅到街上人潮中,钟霓抱着头盔, 站站摩托车边上同江月嬉笑, 程宇年从餐厅出来,随手朝钟霓扔了一盒香口胶, 她接过手转扔给坐在她摩托车上的江月。

    “香口胶?年仔,你有没有搞错?”江月不满,却照食香口胶, 清香薄荷冲喉,嘴里浓香洋酒味敌不过普普通通香口胶。

    程宇年走过来,又递了一盒香口胶给钟霓。

    钟霓戴上安全帽,一手拉着安全帽上的扣带,一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香口胶。她看着程宇年, 笑了一声, “我送江月回去。”

    程宇年自己有开车, “OK,路上心,到家短讯通知我。”

    钟霓嚼了一粒香口胶, 点点头。

    清香薄荷味,是炎炎夏日的味道, 培正中学, 至善至正。

    一九八五年,夏。

    钟霓十四岁,性格乖戾, 喜独来独往,违反校规这种恶劣情况时常发生,好像这样坏,就可以得到爹地的关注,但来关照她的人总是姑妈。

    她与程宇年不不相识,十四岁嫩仔哪比得过警察世家出身的暴脾气钟姐?

    “你到底是不是女生?这么凶,心日后没有人敢要你啊。”程宇年捂着自己被的青紫的脸,一双清澈的眼哪里还有少年俊气,只剩傻气啦。

    钟霓“切”了一声,掀甩了下自己的裙摆,一张稚嫩的脸摆出骄傲的神情,“整个培正,我最靓啊,你知不知啊?”

    程宇年瞪大眼睛,好半天没讲话,被她狂妄的自信与自恋无耻高强程度逗得哈哈大笑,“那我就是整个培正最靓的仔啦。”

    夏日校园走廊上,两位学生仔无耻自夸后,对望一眼,继而默契地指着对方哈哈笑起来。

    笑过之后,两人成为朋友。

    是朋友,就一起违反校规啦。

    违反校规的结果,被凶巴巴的张师奶罚站在学校一楼正厅,双手高举,背诵校训。

    我所命尔之言,当听而守之,致行尔,神耶和华所视为善为正者,而享福祉,爰及子孙,历世靡暨。

    耶和华乃善乃正,故以道示罪人兮。

    (该段校训摘自百科[香港培正中学])

    “都怪你啊,威胁我,讲什么是朋友就陪你一起发癫,没想到你真发癫啊,现在我好没有面啊。”

    “怎么会?你没有发现吗?有好多靓妹偷偷看你英俊风采呀!”(睇:看)

    十四岁的程宇年埋怨看她一眼,完全不相信她的鬼话,“我不认识你啊。”

    十四岁的钟霓露齿一笑:“朋友嘛,讲义气咯,日后你有错,我像今日陪你啊。”

    “切……”

    十二月维港,灯色拥挤,海面波光粼粼,不比昔日,今日他们是维护这座不夜港秩序的差人。

    至善至正。

    至善至正啊。

    钟霓喊住程宇年。

    程宇年回头,笑看她,“还有什么事啊?”

    “没事,没事啦,只请你帮帮咯。”

    “OK啦,没问题,有问题一定Call你啊。”他在耳边做了个Call的手势。

    香口胶越嚼越没味了。

    不夜港却还是不夜港。

    送江月回去后,姑妈夺命连环Call将她Call回公馆。

    在公馆洋院子里,钟霓与朗聿凡相遇。

    朗聿凡站在院子里,指间夹着一支烟,是有意避开里面的人在外面食烟,也是有意在洋院子里等待她出现。

    钟霓摘下安全帽,拎在手里,望向站在院子里的朗聿凡,表情微变。

    朗聿凡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随手捻灭香烟,转身扔在院子门口的垃圾桶内。他不着痕迹量有些日子没见到的人,视线定在她微露淤伤的颧骨上,上前走近她,想伸手去触摸时,钟霓手里的头盔扫了过来,拦住他伸过来的手。

    “朗聿凡,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屋内的菲佣听到钟霓的声音,告知钟嘉苇,讲姐回来咗。

    钟嘉苇快步走出来,在微弱的院灯下,仍然可见钟霓脸上的淤伤,本就板住的脸更沉了,几分心疼,轻手摸过去,还没碰到呢,她就捂脸叫痛。

    “姑妈,心疼我不用摸啦,摸我不如你笑啊。”

    钟嘉苇哪有心情笑,被钟霓逗几句,也只是神情稍稍缓和。她抬手戳了戳钟霓的脑袋,“你真是不安分,又交——”

    钟霓将手里的头盔交给菲佣,从朗聿凡身前走过去,断姑妈的话,“没有啦,我是去拳,拳不是交啊。”

    进了屋,钟霓才觉姑妈不对劲,回头看了眼朗聿凡。朗聿凡跟在她后面,一副金丝边眼镜让他斯文儒雅气质是浑然天成,天生贵气,旁人学不来。

    钟嘉苇让菲佣去拿医药箱,拉着钟霓坐到沙发上,捏着她下巴,抬起脸来,蹙眉检查她脸上的伤,一检查不光是伤,还有满脸疲倦。

    钟霓从就好动,从钟家老宅搬到这边,也是不改好动的性子,家里便总要时时刻刻备着医药箱。

    她接过菲佣拿过来的医药箱,正要帮钟霓擦药酒时,朗聿凡走了过来,讲他来帮忙。

    钟霓眉头一挑,望向朗聿凡,夺过姑妈手里的药酒,当着姑妈的面,自己解决。一边揉弄着颧骨一边问姑妈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愁眉苦脸?一点都不靓。

    钟嘉苇坐到沙发上,神情沉重,“我听Madam关讲了,因为……你爹地的事情,你被停职啊,你姑父近日不常回来,也不同我讲你的事情,我好担心你,知不知啊?”

    钟霓明白了,睨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朗少爷,不用猜了,一定是与钟柏年有关。果然,不出半会,姑妈将话题引到爹地身上。

    钟嘉苇望着钟霓的脸,“阿霓,你总该关注一下你爹地的事情。”

    钟霓起身,去餐厅,望见餐桌盘子里的坚果,抓了一把在手里,坐回沙发上,翘着腿。数日不回公馆,没有姑妈管,淑女坐姿早忘得一干二净。她扔了一颗坚果进嘴里,边食边讲:“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钟嘉苇一愣,继而深感无奈,轻轻叹气,“阿霓,他始终是你爹地,他出事,难道你不在乎?”

    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姑妈要同她讲爹地的事情?一个当女儿是陌生人的爹地,上学破坏纪律,被叫家长,他不曾来过一次;学习好,竞赛得冠军,学校邀请家长,他亦不曾来;她学坏,同飞仔走近,染发、戴刺眼的耳钉,他发怒,她以为终于得到爹地关注,但不想是从他眼里看到深深的厌恶,十几岁的钟霓才明白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得爹地喜欢,哪怕她轻而易举获得姑妈、姑父、同学、师长们的喜欢,也得不到爹地喜欢啊,她做得再如何优秀,都没有用。

    但眼前是疼她的姑妈,钟霓不愿讲这些心里话来堵姑妈的心,于是,她努力做到心平气和,看向姑妈,见她面上带愁,便问:“很严重?坤叔的案子,跟他没关系啦,姑父一定会查清楚的。”

    钟嘉苇看着钟霓,好一会儿才讲:“聿凡在总部警署有认识的朋友,他极力听,几个时前,重案组提交了一份新证据,足够定你爹地的罪啊。”

    钟霓怔住,表情木然,看向朗聿凡。

    朗聿凡深深地望住钟霓,眉目间露出歉意,他告诉她:“现在不光是重案组,内部调查科,还有廉署。”

    “廉署?”

    “不知你是否认识庄Sir?”

    钟霓若有所思,片刻后,起身,让朗聿凡出去。

    钟嘉苇喊了一声钟霓,钟霓回头,“姑妈,这是警署内部的事情,姑父不回来,一定是不希望你知道,你非警署内部人员,你更是钟柏年亲人,如果你知情,姑父一定很难做。”

    钟嘉苇无话反驳,望着此刻的钟霓,不由得心生出,她的傻女阿霓似乎比往日要成熟了些的错觉?是错觉吗?

    钟霓见姑妈不再讲什么,便请朗聿凡出去。

    冬日星少,夜空黑的毫无生气,明明是快要到圣诞节了,天父竟忍心让不夜港的夜空失去了春夏秋的生气。在院内微微暗的灯光下,朗聿凡量着钟霓,不是先前的不着痕迹,是刻意的量,是令人发恼的量。

    钟霓不悦,却也要当做什么都没察觉,“这件事情跟鬼佬庄有什么关系?”

    朗聿凡稍稍侧过身,微弱的灯光隐匿了他,匿起了他眼底的沉暗。

    “鬼佬庄指证你爹地收受贿赂,从而令一批卧底失踪,失踪是表面话,实际上都被当初的义合解决了。”

    钟霓心头一跳,“卧底?”

    “二十几年前的义合,是全港风光最鼎盛时期,你爹地当时是O记总督察,也是反黑行动负责人,这件事情,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当然清楚,二十几年前,钟柏年就开始对付义合,昔日风光鼎盛的义合最后也沦落到今日只能管几个场子,被全港差人盯着,任何违法之事做不成,想收保护费都难。

    钟霓“嗯”了一声。

    “你知不知你爹地是用了什么代价才坐到总警司位置?”朗聿凡沉暗的目光抬起,微弱地光线在他的镜片边角蕴起淡淡光晕,沉暗的目光暴露几秒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痛惜。

    她那么聪明,联系他的上下话,便猜到是卧底。

    爹地出卖卧底吗?

    不可能!

    钟霓拧着眉,脑子里一团糟。出卖卧底?没可能。爹地再如何不算爹地,身为警察,他尽忠职守,警察世家留下的血统,怎可能出卖卧底?

    她只当这些都不是真的,但仔细一想,她眉头一蹙,望住朗聿凡,“我爹地会被定罪的事情,是你过来通知我姑妈?”

    朗聿凡面露歉意,“我很担心,是我没想到你姑妈还不知情,对唔住。”

    钟霓笑了一声,往后一退,双手揣进皮夹克两侧口袋里,看着朗聿凡,“朗少爷,为什么你这么关心我家的事情?还要麻烦你这么晚在我家帮我们苦恼这些麻烦事,哇,朗少爷,从前我点不知你这样多管闲事?”

    朗聿凡怔了怔,似是意外钟霓会是如此反应,非但不恼,反而更是饶有兴致。时候的钟霓纵然性情再乖戾,但总有乖巧的时候,譬如她每次离家出走,他总会找到她,回去的路上,她会乖乖跟着他回去。

    那时候的钟霓,比现在乖巧可爱多了。

    钟霓压了好几天的暴躁,此刻是一触即发,两侧咬肌不明显地绷得紧紧的。

    朗聿凡摘下眼镜,轻笑,“阿霓,你还未告诉我,你厌恶我的理由,上一次你跑了,这一次……”

    钟霓不等他话讲完,不耐用肩膀撞开拦着她路的人,也撞掉他手里的眼睛,摔到草坪上。钟霓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碎,万分庆幸,否则是要赔偿,欠人东西了。她俯身捡起地上的眼镜,递给他。

    朗聿凡微微眯眼,盯住她刚刚俯身时从领口内跑出来的怀表项链,怀表表扣镂空设计,镶嵌着蓝色的“钻石”。

    钟霓喊了他一声。

    他抬眸,定定望住她,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眼镜,也顾不上擦拭了,戴上眼镜再看怀表,一双见识过无数钻石的眼,怎可能看花眼。

    钟霓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怀表。

    朗聿凡面上带笑,“钻石很漂亮。”

    “玻璃而已。”

    朗聿凡微微眯眼,伸手捉住她的怀表,钟霓皱眉擒住他手腕,叫他放手。朗聿凡用力捏了捏怀表,笑了一声,卸下项链上的怀表,扣出了钻石,也抠出了钻石后面的物件——这才是叫朗聿凡真正意外。

    钟霓抓过他手里的东西,看清楚是什么后,脸色难看至极。

    朗聿凡当做不知,只这东西的确是钻石,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玻璃。

    钟霓无心关注什么蓝钻石不蓝钻石,她握拳,紧紧捏着手里的钻石与监听器。她转身,进屋,同姑妈声招呼,拎着头盔出来,朗聿凡还站在院子里。她无视他,戴上头盔,发动摩托离开公馆。

    回到欣荣大厦,一室昏暗,却还有人坐在客厅,是酒精与香烟作陪。

    钟霓一脚踹向桌子,一手抓过桌上的威士忌酒瓶,朝桌角用力敲上去,酒瓶哗啦啦碎了,浓烈的酒精味顿然在周围散开,她冷着脸,握着破碎的酒瓶,朝陆钦南指过去。

    陆钦南静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支烟,见到她那一瞬,眼睛亮了几分,却又因她指过来的锋利而静住了眼神。

    真是有趣,居然敢背后玩阴招,监听她?枉费她当初还为自己收到他的一份礼物而开心。

    陆钦南脸上不喜不怒,端详着忽明忽暗的烟头,吞吐着烟雾,慢慢抬眸,望住此刻突然好凶狠的Madam钟。

    “我又惹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