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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日子过久了, 就是世界末日,她心里的世界末日, 原以为一定有什么狂风海啸关照她, 今时今日,想不到原来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钟霓扣压扳机的指尖是紧绷的, 她想的是:顶你个肺啊,一群社团大佬在这里搞聚会?要做世界啊?港岛警署搞乜呀?办事能力难道会比西九龙警署查?一对一没问题啊,可这么多人, 她没信心,早知带铁家伙进来,手里的家伙不能随便动,否则刘锦荣一定又要整她。

    夜蒲场所,本该要上演饮食男女戏码, 哪里知情色大片换了个镜头, 便演成黑帮电影。

    Yes, 少儿不宜咯,未满十八岁,请勿进夜蒲场所啊。

    保镖一双眼紧盯着钟霓手里的枪, 忌惮,不再动。

    钟霓警惕注意周围, 抬脚踢了踢程宇年, 低声问他能否起来。程宇年艰难撑起上半身,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只沾了血的手蹭到她深蓝的牛仔裤上, 在VIP包厢内暗沉迷离的灯色映衬中红地发黑。

    程宇年看着那上面的血,万分自责,不能犹豫,要意识清楚,抓住钟霓伸过来的左手,缓缓起身,站到她身侧。

    确定程宇年无事,钟霓环视一圈,义合会侯爷身边第一红棍花甲、白纸扇杜文昊,其他便是几个脸生的叔伯、年青仔,竟还有新记太子贺坤。

    落在新记太子贺坤身上的目光怔了怔——

    怔不过几秒,有人哈哈笑,“太子,Madam多睇你十几秒!你有赚到!搞唔好要请你喝咖啡啊!”(睇:看)

    保镖趁钟霓看向别处时,正要有所动作,钟霓一脚踢中桌脚边的空酒瓶,准确无误滚到保镖脚下,原本一脚踩中没事,哪知钟霓干脆一脚踢中他另一只脚,踩着酒瓶,重心不稳,结果只能是狼狈趴地,同蜷缩在一旁的马仔一样狼狈。

    哈哈笑的年青仔顿时收声。

    新记太子贺坤一巴掌扫了下年青仔后脑勺,讲:“我是三好市民啊,喝你老母咖啡啊!”

    警察世家名媛淑女也曾誓要做飞女,年轻爱靓,性格张扬,带这群淑女玩世界的新记太子彼时也不过才十几岁,却可以摆出老大人的脸色,意味深长传授经验:见到大佬,笑一笑,乖一乖,膝盖软一软,嘴巴甜一甜,起码免掉五十巴仙的霉运。(飞女:女性混混;巴仙:%)

    还有五十巴仙呢?

    以上几点做到,下面看运气咯,以上做不到,一百巴仙够你呛一呛啊。

    今日见到新记太子,钟霓想起往事,记忆太鲜明,很快吸收当年新记太子传授人生经验,抓住程宇年的胳膊,脸上带笑,“各位大佬,对唔住啊,我不心动乱你们的地方,三好市民嘛,唔好为难我咯,你们继续,我们还有事情,改日一定带礼品同各位大佬赔罪啊。”

    新记太子见某位故人笑容不到位,不禁捂额,自顾自喝上一杯威士忌,一杯威士忌的距离足够划清他与当年飞女之间的交情。

    如今,新记大不如从前,要赚钱,在真大佬面前都要夹尾巴做人,哪有资格狂妄潇洒。

    靓女怎么笑都及格啊,笑一笑,放软语气,各位大佬听着心里点会不舒服?

    只是人不可以走啊。

    爬起来的保镖上前要拦人,朗少没有从程宇年嘴里挖到有用信息,绝不可能让他这样离开。

    有叔伯冷不丁问一句话:“阿南,你算点做啊?”

    陆钦南静坐在深色皮质沙发上,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伸长手臂,香烟抵进身前的水晶烟灰缸,用力捻灭。

    他没有回答叔伯问题,叔伯冷笑,“阿南,你心软啊?”

    收回手,搓了搓指腹,仿佛上面残留的烟味是实体,需要搓掉才算完全捻灭。他抬眸,目光越过低调的灯光,望向钟霓,看她搀扶着程宇年要走又被拦住,一张保持冷静的脸,随时转变,带笑装乖。

    陆钦南轻轻拍了拍衣襟、膝盖,淡淡笑:“叔伯以为这是机会?”

    叔伯装糊涂,陆钦南便讲开:“在场几位叔伯难道不是等着抓我把柄吗?”

    方才讲话的叔伯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阿南,你误会我意思。”

    陆钦南撩起眼帘,狭长双眼露三分笑意,不喜不怒,“叔伯问我心软,Madam好歹做过我太太,正常男人有什么理由不心软啊?”

    他看向钟霓,“况且,不是有话一日夫妻百日恩?”

    钟霓听到陆钦南的话,眉头蹙起,动手不再克制,枪托用力袭上保镖的脸,反手扣住他胳膊,用力一拧,转过身,抬脚抵上他后背,到底是女人,力气比不上受过训练的保镖——

    钟霓突然“砰——啪——”了一声,枪口顶在他后颈上,“我有暴躁症,别动啊,心我忍不住……”子弹上膛的声音让保镖安静下来。

    钟霓望向陆钦南,“这里边个话事啊?”

    陆钦南搓着手指,起身,拿起矮桌上的开瓶器,开了一瓶朗姆酒,倒了一杯,握着菱纹水晶杯,转身朝钟霓走过去。

    钟霓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程宇年,低声讲:“快点开门出去。”

    程宇年后退着,拧动门把。

    陆钦南一杯朗姆酒递到钟霓面前,“Madam,了三好市民,这么简单就想走?”

    三好市民?边个是三好市民啊?钟霓咬牙切齿,不能拿他怎样,只好将气撒在保镖身上,脚用力踩上保镖后腰,松开他胳膊,用力一蹬,保镖再次与地面亲密接触。

    她微微抬高下巴,拿鼻孔看人,眼神倨傲,“你想点样啊?”抬了抬手腕,枪口对着男人的腹部。

    陆钦南转着水晶杯的动作顿了顿,垂眸望下去。

    程宇年拉开门,有人站在门口,着一身连衣裙,外搭一件时髦大衣外套,手里握着水晶杯,一口甜甜的果酒刚与红唇有过接触。

    宋医生撞上这一幕,愣了愣,下意识后退,守在门口的侍生拿高额工资办事,这种事情不知见过几多次,自然是立马将门关上。

    “陆生,你知不知袭警乜后果啊?!”

    “Madam,你这样严肃,我好怕啊。”陆钦南转了转手里的杯子,送到她唇前,“喝了,规规矩矩道声歉,三好市民放你离开,当我还你夫妻恩咯。”后面年青仔起哄笑了几声。

    钟霓怒目瞪他,指甲掐入掌心,“我若不呢?你要袭警?”

    灯色将她的眼珠子映衬出浅褐色,浅褐色淡淡的,唇色粉的也淡淡的,她的左手用力握着程宇年的胳膊,像老鹰护鸡一样护着另一个男人。

    陆钦南微微抬起下巴。

    不巧,他想起一些旖旎画面,她嘴巴利害,Make love最会扫兴致,惹他不快,他在后面进攻,她牙尖嘴利,同他讲除了他,日后会有其他人——

    像今日,她护着另一个男人。

    陆钦南不高兴,掐住她下颚,杯口送到她唇前,要给她灌下去。程宇年动手,陆钦南狠戾一脚踹开他。身后保镖自作主张,按住程宇年。

    酒水液体从她杯口两侧溢出来,流进她掌心里,在流下来之前,是蹭过她双唇,是偷得她的味道再流进他掌心里的。

    冰冰凉凉的。

    应当全是她的味道。

    他沾了酒水的手指用力揩弄她嘴唇,全然不在意她抵在他腰间上的枪,笑容匪气十足:“够姜,你开枪!”

    手从她唇上离开,握住她持枪的手,“这次千万别手软。”(够姜:够胆量)

    “祖宗……”有年青仔紧张开口,“这差婆疯嘅。”

    陆钦南看着她。

    钟霓看了眼程宇年。

    “我道歉,你放我们走,大佬,你讲话算话。”

    她声音好低好乖,陆钦南心想,她若是够姜,朝他开一枪就好了。他右手捏着手里的水晶杯,大拇指摁在她香唇接触过的杯沿上,目光晦暗不明。

    陆钦南轻声笑:“我讲话算话。”

    侍生重新送上几瓶酒,钟霓要一一为在场所有人倒酒。倒到新记太子杯子中,他脸色不自然,嘴唇微张,不知同钟霓讲乜。

    陆钦南坐在暗处,静望着这幕。

    倒完一杯酒,讲一声“对唔住”,若是平常人,一定气到冒烟,干脆砸酒瓶。这位Madam好能忍,竟然好声好气为社团烂仔倒酒,讲出去丢大面皮啊。

    有不知死活的年青仔色胆包天,趁Madam倒酒之际摸一摸她的手,还未有动作,Madam一巴掌拍开。

    陆钦南握拳抵着双唇,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讲话,但年青仔已察觉到危险,立马同Madam道歉。

    钟霓笑笑:“该是我同你道歉,对唔住啊。”

    她转过身,走向陆钦南。

    陆钦南微微仰面,看她走过来,倒酒递到他身前。

    “对唔住啊。”懒腔懒调,毫无诚意的道歉,她不会同他认输,这辈子都不会。

    陆钦南接过杯子,看着杯内颜色暗沉的酒水,“文昊叔,你讲能不能放他们走啊?”

    “陆钦南!你讲话不算话?”

    “Madam,这里话事人又不是我,我讲话算话有什么用?”陆钦南呷了口酒水,笑出声。

    杜文昊沉声喊了声“阿南”,“Madam秉公执法,既然认为我们都是三好市民,自然无事,你当然可以带人离开。”

    陆钦南看着钟霓扶起程宇年离开。

    跟着韩定的年青仔受韩定影响,一向看不惯陆钦南,质问陆钦南点解这样轻易放过那位差婆?这位Madam可不是什么娇弱差婆,是西九龙警署最暴力的差婆,被她追上没好果子吃,这样简单放过她,日后一定有麻烦。

    朗聿凡没有回来,陆钦南便知他一定是提前知道钟霓会过来,先行避开,也不知是坐在哪里看戏。

    他憋了闷气,正愁没地方发泄。

    他点起一支烟,低头,捏着香烟磨弄着嘴唇,片刻后他叼住香烟,站起身,目光冷冰冰,面上却露着笑容,拿过桌上的威士忌酒瓶,朝年青仔走过去,握着威士忌酒瓶直朝年青仔正面砸上去,鼻骨断裂,很快便流了一脸的血,混着威士忌的味道,天然消毒。

    “你没资格跟我提问题。”

    他咬住烟头,舌尖一抵,香烟吐到年青仔的脸上,年青仔一惊,手忙脚乱扑掉脸上的香烟。

    新记太子这时候开口:“冇脑子噶?知不知她是边个啊?爹地是总警司,上司是比她更难搞的刘锦荣,警队明日之星啊!韩定的马仔咩,你够忠啊,点解不亲自动手啊?”

    陆钦南望向贺坤。

    贺坤起身,走过来,笑着抓过他的手,以崇拜的眼神看他,“祖宗,我听过你啊,你好犀利啊,我当你是我偶像嘛。”

    贺坤人聪明,一句话轻而易举化解年青仔挑起来的事端疑问。

    对啊,他们差点忘记了,那位Madam爹地可是总警司钟柏年啊,又冒出个警队明日之星刘锦荣,港媒大肆报道其为人背景经历,边个敢在这种关头得罪麻烦人物?

    出来混,做人做事都要要低调点的嘛。

    长夜终变清早。

    钟霓搀扶着程宇年走出兰桂坊PUB,正想着要怎么离开时,朗聿凡出现,真如救星。没有眼镜,他好假意看不清楚钟霓,从钟霓面前走过去,要去发动车子。

    钟霓想也没想便喊他。

    朗聿凡佯装诧异,见她身边人受伤,主动帮忙,拉着人上车。

    送人到医院,趁钟霓不在,朗聿凡扣住程宇年的后颈,低声讲:“昨晚的事情我不同你计较,我希望下次你不要再犯低级错误,再犯,我保证会让你爹地妈咪破产跳楼。不该讲的话也不要讲,知不知啊?”

    程宇年无力且沙哑地“嗯”了一声。

    原来,只要走错一步,后面就步步错。

    他想起张家诚的话,错一步,没关系,后面就多走几步,会挽救过来的。可要走多少步啊?阿霓都被扯进来了,他接下来还能怎么走?

    朗聿凡事情未处理完,当着钟霓的面只简单做一件好事就够,也得到钟霓一声谢谢,更够了。

    他笑着离开。

    程宇年神情复杂地看着钟霓,好久好久后,他哭着同她道歉。

    耶和华乃善乃正,故以道示罪人兮。②

    他记得十四岁——

    十四岁的钟霓露齿一笑:“朋友嘛,讲义气咯,日后你有错,我像今日陪你啊。”

    二十四岁——

    他哭出来,“阿霓,对唔住啊。”

    作者有话要:  长夜变清早:出自《如风》王菲。

    ②耶和华乃善乃正,故以道示罪人兮:诗篇 25 篇 8 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