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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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又是哪出,强行上交给国家?海泠,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妥,但如果能让文物得到更好的保护的话,上交就上交吧。

    话虽如此,这毕竟不是件事。海泠想找人商量一下,一起出个主意,可是家里连个能商量的大人都没有。虽然姑姑在,但她要怎么跟姑姑?“有人想把我们家的大门给拆了送去博物馆——对对,就是那扇被锉平的门,上面的木雕不知咋的突然又回来了”。

    海泠又了爸爸的传呼机。信息台的接线员姐姐声音甜甜地问她留言内容,海泠握着话筒想了好一会儿,无从起。

    最后她了句“家里有事,速回电话”。

    两天后,老镇长带着老街坊来了,爸爸的电话还没来。

    镇长五十多岁,海泠时候他就是镇长了,她的爷爷和爸爸都和他关系不错。图书馆落成的时候,老镇长还以个人名义捐了书,还送了海泠一个玻璃保温杯,嘱咐她好好干,让她爷爷放心。

    镇长进门了,街坊没跟着进来,三五成群地围在门口,伸长脖子朝里看。海泠站起来,有什么事吗,这么多人兴师动众的。镇长,昨天有个省城的教授来了,跟我谈了些事,我就过来和你聊聊。

    海泠就赶紧把镇长让到里面坐下了。

    镇长的话和她想的差不多,就是昨天王教授讲的那一套,什么文物什么保护的。海泠,把门拆了是送去博物馆吗,哪儿的博物馆,县里的还是省里的,要是以后爸爸他们想看,还能看得着吗?

    老镇长想了想,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懂,不过那位教授懂啊,人家是专业的,总不会做对文物不好的事。

    他看海泠还是犹犹豫豫的,就又,文物总归都是国家的,与其放在这里白白糟蹋了国家财产,不如就捐了,让更多的人看到,也是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

    他,古代那位工匠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被后人珍藏欣赏,那多高兴啊。

    海泠想这财产早就被糟蹋了,要不是那个人来,今天三楼上还是两扇秃头门——哪还有什么发扬光大的机会。

    海泠我知道了,那王教授什么时候来?老镇长,就这两天了吧,他要去个申请报告,很快的。

    然后老镇长走了,海泠送他到门口。街坊邻居们一拥而入,推推搡搡地上了三楼,挤在门前看那幅木雕画。虽然闹哄哄的,但倒是没人伸手乱摸——毕竟现在他们都知道是文物了,文物啊,值钱的。

    海泠跟着上去了,听到有人议论,我记得这两扇门不是早就给将刨了吗?旁边的人马上,你记错了吧,不是好好地在楼上吗,这么好的东西,真的给刨了砸了,那老爷子当初得多心疼啊。

    海泠想起将们破门而入的那一天,他们走后,爷爷拄着杖站在洞开的斑驳的乌木大门前,站在满地的木屑刨花里,像座摇摇欲坠的塔。后来天黑了,姑姑上去喊他吃饭,爷爷猛地一跺拐杖,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来,就不停地咳,咳着咳着,喘气变成了吁叹,吁叹又变成了号哭。

    那个晚上,一直到天亮,家里没人话。

    海泠想也对,既然失而复得,那就好好珍惜——交给博物馆总比留在这里强。

    围观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海泠终于又一个人站在大门前了。夕阳是橙红色的,和那一年那一天一样。

    过去她没有机会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木雕画,未来或许也不会有了。海泠抬起头,视线顺着祥云流动。姜子牙站在封神台上,松形鹤骨;受封的和未封的英灵各执宝器,恭敬地列在他面前。天宇朗朗,河汉皎皎,这一日之后,365个新生的神灵在天空俯视人世,他们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掌油盐酱醋,布帛菽粟。

    ——直到新的神灵出现,他们被人遗忘,然后坠落降世。

    海泠突然想到,千年前受封的365个神灵,现在还在天上吗?姜子牙所封的原本就是战死的英灵,他们作为人死了一次,作为神还会再死一次?

    ——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海泠刚转过身,脚步声已经踏着楼梯而上,越来越近。

    一个人影映在旁边的墙壁上,海泠迟疑着要上去招呼。人影原地一顿,然后走上前来。

    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踩着楼梯出现了。大概三十多岁,中等个子,脸膛黝黑,眼睛又大又亮;他的视线落到海泠脸上的时候,她感觉就像被灯直直地照着。

    男人走到她面前了。她看到他穿着的粗布衬衣上沾满木屑,双臂粗壮,手指关节像树枝上凸起的节疤。

    他朝海泠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他,我听你们这儿有一幅木雕画,就过来看看,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海泠看看他,又转身看看紧闭的大门,又转回来看他。眼前的男人她虽然没见过,但他一脸亲善,让人看着提不起戒心。她想他大概是刚来镇上的工人,听见街坊的传言,就过来看个热闹。

    海泠你看吧,就那个门。

    男人迈开腿朝藏书阁走去。他走动的时候,身上的木屑“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在乌木门前站住了,朝着木雕画伸出粗圆的手指。快要碰到木雕的时候,他的动作一停,转头望向海泠。

    海泠会意地,没事,这东西是一夜之间变成文物的,昨天这时候,我也这么摸。

    男人又笑了笑,把手指轻轻贴上木雕。他的指甲缝黑漆漆的,也许刚刚拿过墨斗。

    他抚摸每一道刻痕,就像母亲摸着女儿的头发。

    然后他开口话了。

    他,十二岁学艺,十八岁出师,同年成家、立业,二十岁闻名乡里,三十岁声名远播,四十岁病,四十三岁卧床——那之后就没再握过锤子。

    海泠问,你在谁?

    男人,一位在当时的凡人中比较优秀的工匠。

    男人又,我很喜欢他的作品,听这一幅又现世了,所以过来看看。

    ——他的是“又”。

    海泠再度量起面前的男人:中等身高,貌不惊人,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裤很旧了,衣褶里满是木屑。

    她又把视线转向乌木大门。

    被男人触摸过后,整幅木雕在夕阳下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男人,又能看到这幅作品,我很开心。

    他转向海泠,你们要好好保存它,像这样的东西,今后大概会越来越少。

    然后他就道别要走。

    海泠赶紧喊住他,问他,你是谁?

    男人一愣,看着她没有回答。

    海泠,你讲的……像这样的东西今后会越来越少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行笔拾遗》上面的话了——被遗忘的旧日神会降临世间,化为凡人,从此有了生老病死。

    眼前的男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寻常木匠,仿佛刚从装修现场跑出来。

    男人笑出了两排白牙。

    他,我懂你在想什么,我暂时还到不了那个境地。

    完他的视线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了停又——

    “不过再过几年,可能就不一定了。毕竟现在又到了‘新旧更替’的时候。”

    然后他再次道别,希望海泠能好好保存木雕,交代完这些之后,就转身离开。

    他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拐角。海泠扒在窗口看了很久,没看到有人从图书馆大门出来。

    从他身上落下的木屑,像金砂一样闪闪发光。海泠伸手要拈来细看,突然从窗口吹来一阵风,把它们都吹不见了。

    第二天下午,王教授来了,随行的有四名装卸工人,和一辆外地牌照的白色卡车。王教授和海泠了招呼,几个人熟练地卸了门,心翼翼地包好之后,就抬着放上卡车车厢。

    他们还带了新门来的,顺手就装好了。

    海泠跟在旁边,你们要把这个门运去哪儿,哪儿的博物馆,什么时候能公开展出?

    王教授,要先带回去让专业人员鉴定养护,不会这么快公开展出。

    他又拍拍海泠的肩膀,尽管放心,这是国家的财产,我们不敢乱来的。

    然后车子就发动了。

    海泠站在大门口,看着白色卡车越开越远。不巧,路口秒跳了一个红灯,他们又不得不在图书馆十几米外停下

    海泠想这个红灯真是及时,她能多看一会儿那两扇门了——哪怕是隔着油纸帆布木条框的。

    她眨了一下眼。

    下一秒出现的情景,她毕生难忘。

    海泠看到无数金色线条从门扇厚厚的包裹下下“呼”地腾起,在空中互相缠绕连接,拼合成了半透明的金色影子。她看到手执三尖两刃刀的武将,背生双翼的异人,骑着黑虎的道士……等等等等熟悉的形象接二连三地从门扇上跃出,散花天女挽着披帛飞起,祥云和瑞兽紧随其后,连绵不断。

    最后出现的是一幅长卷,一位老人盘腿坐在卷首,松形鹤骨,目光炯炯。

    木雕画上365个神灵的虚影,没有片刻停留,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飞腾而去,仿佛归家的鸽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