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我曾经问过海泠, 你了那么多, 可还记得我一开始问的是啥?
海泠,是啥?
我我只想知道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结果你就开始跑马了;跑了马还不算, 还把我丢坑里了。
海泠眨眨眼, 眼珠子一转,似乎也想起了最初的问题。她扁扁嘴,那,那, 那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嘛。
我,这不一样,这个认识不是那个认识——你明明知道我的是哪个认识。
海泠, 好吧。
于是她就开始讲老高的事了。
她,她最开始认识老高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怀疑——这伙子,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
我咋了?
海泠, 他起话来就跟背课文似的。
而她认识的另一个爱背课文的男人是她爷爷。所以当时海泠总想, 看不出这伙子年纪轻轻,壳里面藏了个老学究。
海泠, 她考上师范学院的时候,是那一届的最高分。老镇长亲自帮她申了补贴,镇上的亲朋好友又热热闹闹地把她送上火车。大家送了大大一堆东西,吉祥话也了一箩筐,得海泠一路颠簸的时候, 还靠着车窗,一个人“嘿嘿嘿”傻笑。
她想之前的旅行都不算数,这才是她作为自己,迈向更大的世界的第一步。
她想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她就要有新的人生了。
——而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她新人生中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那个背课文的高。
当时他就站在接站的人群里,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身上的衬衣白得亮眼,像只迷茫的鹭鸶。
海泠看到他的下一秒,他也看到她了。他立刻朝她挥了挥手,笑咧着牙叫她的名字。
海泠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啊?
高一愣,短暂但明显地思索之后,他很流利地,有个同学要过来接他弟弟,喊我一起来了——他弟弟还没看见,倒是看见你了。
着他很自然地帮海泠提起了大包包的行李。他我送你去学校吧——反正横竖是接人,就当完成任务了。
海泠一听,立刻开心地,好啊好啊。
——很多年后,她才从老高口中知道,哪有什么同学的弟弟。
某个人是提前听了她们学校的报到时间,还有临近几天的列车班次,连着两三天去车站等着,才把她给等来了。
我这么厉害的吗?
海泠就这么厉害啊——不过当时我啥也不知道,就当自己捡了个便宜,就带着他一起去学校了。
于是高就顺便把她的室友们给见了。
一个扎马尾的姑娘,这是你哥哥?
海泠不是啊。
高在旁边不失时机地补充——是朋友。
发音标准,字正腔圆的“朋友”。
室友们就了然于心地“哦”了。
到后来开学了,高一天天地电话找海泠,她们也继续“哦”,一起“哦”,用各种语调“哦”,心照不宣。
我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海泠就是因为她们不知道,才以为自己知道;而我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直不知道。
我不要绕。
海泠我比较单纯,光觉得这是个好人。
我那你就不喜欢他?
海泠又扁扁嘴,“嘿嘿嘿”地笑着红了脸——然后敲了我的头。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她有点不好。
作为一个刚进城不久的乡下姑娘,她想,万一人家只是单纯随手顺势地做个好人,这可咋办办?
而且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之前觉得他跟自己爷爷似的,是个动不动就背课文的老学究。然而现在她发现,除掉他背课文的那些时候,他给她讲的许多事还是很有趣的——她想他大概也是个有趣的人。
但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有趣,万一他嫌弃自己不有趣,这又咋办办?
在海泠寻思“咋办办”的期间里,半个学期过去了,期中考结束了。高在电话里听她完这件事,,那你这周末没事了?
海泠是啊。
高,那我们出去玩儿吧。
海泠一愣,,去哪儿玩?
室友们本来在各干各的,一听见她这话,又齐齐“哦”了一声;“哦”完之后她们各自提出了2-3个备选项,其中包括电影院、商场、公园、旱冰场等当时年轻人的热门娱乐地点。
然而海泠,我想去看看你们学校。
她我还没去过你们学校呢——你倒是来过我们学校了。
(我又不是见家长,还一来一往的。海泠又敲我的头了。)
于是那个周末,高就来了她们宿舍楼下,带她去他的学校。
这是海泠第一次走进大学——她印象中的大学。
她又有一种从县城到大都市的感觉了。
和她上的师范学院不一样,这学校要大得多,开阔得多,连天空都显得澄净高远;不管她转向哪一边,视线都可以沿着碧绿的行道树,像球一样“呼啦啦”滚出好远。她走过操场和球场,还有广阔的草坪和悠长的林荫道;她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抱着书,或者骑着车,或者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笑笑。
海泠对我,那时候她是真的觉得,学校里的空气都有种知识的味道。
高领着她,绕着教学楼、图书馆,慢慢逛了一圈。走到半途的时候,天上突然掉起雪花来,虽然不大,但密密实实地落个没完。于是两人朝最近的宣传栏一钻,站在窄窄的檐下避雪。
海泠是在海边长大的,从到大见多了台风,见过的雪花却是寥寥无几。她抬头去望,伸手去接,要不是旁边站了个人,她还想伸出舌头来尝尝——
高你进来点,心头发湿了会感冒。着他把海泠朝里面拉了拉。
他这雪太了,没劲,不值得为它感冒——要是下大点,咱们还能出去堆个雪人玩玩。
海泠“嘿嘿嘿”地笑了。她,这里真好,怪不得你想一直留在学校里。
高笑笑,我原本想上的是另一所学校,那里更好——但那个时候我没考上,所以现在还要为了它继续努力。
他认准了的事,就算多花点时间,迟早也是要做到的。
海泠几乎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那我也要加油了”。
高一愣,转过头来看她。
海泠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奇怪,但一时又不出哪里奇怪。她想了想,那所学校在哪儿?
高,在北方。
他那里的雪可比这儿大多了,一脚踩下去,能淹到腿肚子;下完一夜,整个世界都是白的,要是起个早爬上顶楼去看,地面上一个脚印都没有,屋檐和天空连在一起,就像天上的云满得堆到了地上。
海泠“哦”了一声,看着面前气吧啦的盐粒似的雪花,点点头。
世界这么大,有更好的学校,更美的雪景——她想再多去一些地方,再多看一些东西。
她又想到那个人了——他一定看过更多的雪。
短暂的相处中,他极少对她描述自己见过的东西。也许他是对那些东西习以为常,觉得没什么好;也许他是觉得浪费时间——就算出来,她也无法想象,无法理解。
这个世界曾经以各种绮丽的姿态美过;有各种精灵神怪花天锦地地来过——然后他们又被历史碾碎,化作不会话的尘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泠都对此感到惋惜。她想,许多神灵静悄悄地死去,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
——但这样静静死去的,又何止是神灵?
海泠想,自己确实还要继续加油——即使看不到过去,至少要看到未来。
旁边的人突然笑了两声,演技浮夸的笑声。
高转过头对海泠,下次……我们去北方看雪吧?
海泠很自然地,好啊。
她回答得太快,太理所当然,面前那个想法很多的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海泠又,下次是什么时候呀——你别是随便个“下次”来骗我吧?
高急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以为你不会答应……
海泠很奇怪地,为什么不答应?
她我以前活得太封闭了,现在有好多地方都想去,有人能跟我一起去,那可太好了。
高看着她,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在热水里泡化的黑砂糖。
他,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来计划一下。
我,你们这就算是……那个认识了?
海泠,不然还要哪个认识?
我,就没有什么……明显一点的认识?
海泠,老高这辈子最明显的认识,是他考上他心目中的学校的那天,骑着自行车来找她。
他站在海泠宿舍楼窗下喊她的时候,她的室友们又心照不宣地“哦”了一声。
海泠披着头发跑下楼去,看到他扶着车把“呼哧呼哧”地喘气,额上的汗水把头发都湿了。
高我终于考上了,可以去那里念研究生了!
海泠恭喜恭喜!
高,所以下半年……我就要去那个城市上学了。
海泠停了停,嗯。
高,那你,那你——
他那你今天来我家吃饭吗?
这话题转得太快,海泠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我跟爸妈讲了,他们那你啥时候来家里吃饭吧;我想今天就不错,正好我也考上了——
海泠,等等等等——你跟你爸妈讲了啥?
高,我跟他们讲……你是我喜欢的姑娘啊。
他这话的时候,和往常一样笑咧着牙,皮肤在初夏的太阳里泛出光来。
所以那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海泠一想起他,都觉得心里落进了一块夏日的阳光。
我然后呢?
海泠,然后……我就跟他回家去了啊。
然后高去那个雪很大的城市上学了。
然后海泠也毕业了,帮她提箱子来学校的人又帮她提箱子回家,和她一起见了奶奶和姑姑。
然后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城市。高继续学业,海泠也顺利地找到了一份学教师的工作。
再然后,我爸爸就出生了。
我,你们那时候真好,遇到了就是一辈子。
海泠,不是那个时候好,是那个人好;不管我在哪个时代遇到他,只要他还是他,我还是我,那我们肯定也是一辈子。
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我,那你之前对他,你也要加油了是什么意思?
海泠,他那么努力地朝前走,我当然也要跟上啊。
她之前的大部分时候,总是跟在别人后面;而走在前面的人是爷爷也好,爸爸也好,是话不多的外国人也好——他们都极少会回头来看她。
而对于高,她不想跟着,她要和他并肩走。
海泠,我一开始觉得他像我爷爷,后来发现他和我爸爸一样,也是心里装了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比外面的有趣得多,所以他常常走不出来。
海泠,不过还好,他和爸爸还是不一样的。
我一开始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了之后,海泠也不,只是笑,红着脸笑,就像那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高的心里也有一个世界,海泠也在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