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丸位于山峰的顶端,陡峭的山从山脚开始修筑起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从山脚到山顶,蜿蜒错落一眼看不到尽头,叫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之情。
这并不是一座多么美丽或者多么巍峨的山,反而怪石嶙峋幽暗诡异,树木没有经过任何修剪,太阳被浓密的树荫遮蔽,沿着台阶稍微走两步,就像是从白天走到了深夜,台阶上落着枯叶,又覆着零星的积雪。
在这里,居然已经是冬天了。
药研藤四郎正在往山顶跋涉着,即便是对于灵巧的短刀来,想要爬上这座山也绝非易事,台阶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人走过,长了厚厚一层的青苔,因着昨日落了些雪的缘故又湿又滑,稍有不注意就要栽个跟头,阴暗的密林间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有什么在暗中窥伺着他一般,让他本能地觉得背后汗毛直立。
会选择在这种地方建本丸,想来审神者也绝不会是什么温柔可亲的善类。
作为一振并不稀有,由时之政府分配下来的普通短刀,药研藤四郎早已做好了觉悟。
哪怕跟他接洽的时之政府工作人员拍着胸脯保证新任审神者是一个能力强大性情温柔会善待他的好人。
经历了接近两个时的攀爬,满目暗沉的墨绿之中突兀地跳出了一抹朱红,再定睛一看,那分明是庭院高高的院墙,站在门口冲他招手的应该就是审神者的初始刀歌仙兼定了。
“我还担心你找不到路正想着要不要去接你呢。”歌仙兼定笑着迎接了他,反身推开本丸的大门,“里面稍微有点乱,还没来得及收拾。”
这座本丸大得超乎想象,仅仅目前目所能及,就要比药研藤四郎之前待着的本丸大起码三倍,本丸越大,对于审神者的灵力要求就越苛刻,事实上很多普通审神者,都是依靠着时之政府提供的固定模板才能勉强维持一个本丸的运作。
但也的确颇为凌乱,地上只有一些杂草零零碎碎地长着,又堆放了许多由时之政府分发下来还没来得及放入仓库的资源以及一些他不知道里头放了些什么的箱子,应该是水池的地方也只是一个土坑,虽然新造的建筑没有半点破损痕迹,并且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然而空空荡荡的院落莫名给人以荒凉之感。
“你要住在哪里?”歌仙兼定热情地向他介绍本丸的建筑,“这边的房间比较大,以后你的兄弟们来了一起住也不会挤,那边的房间的话离温泉很近,几步就到,还有那边——”
“那个……请问大将现在身在何处?”药研藤四郎断了歌仙兼定的介绍,道,“我想要先去拜见大将。”
闻言歌仙兼定面上浮现出一丝尴尬,停了几秒后才答道:“主殿是要去参加朋友的赏樱会,一早就出门了。”
现在他们本丸的狐之助还蹲在屋顶望眼欲穿,甚至要化成一尊望审石。
实际上歌仙兼定自己也只早上匆匆见过审神者一面,自我介绍后审神者丢下一句让他一切自理就出了门,速度快得他回不过神来。
就连药研藤四郎要来的消息都是他翻阅政府公文才知道的。
一大早?药研藤四郎不禁在心里挑了挑眉毛。
看上去以后的日子可不会轻松啦。
作为一个新手审神者,在就职的第一天就放了狐之助鸽子翘掉新手教程随便出去,而且还是回现世,可以是极端自我主义的体现了。
况且……
他环顾了一圈白雪皑皑一副初冬景象的本丸。
这种季节,哪里的樱花会开呢。
……
世上当然有这么一个地方,无论什么时候这里的樱花都是满开,飘飘零零落了满地粉雪,连空气都漂浮着让人迷醉的气息。
枝头坠着一片片云一样浓而不艳的粉,天空是干净得不可思议的蓝,大地则铺着一层满载着生命活力的新绿,大片大片的色彩铺叠晕染,乍一看宛如孩童笔下天真烂漫的图画作业,还不曾沾染半分人世间的庸碌纷扰。
这里本就不是人间。
这里是天国,无冬无夏,永昼长春,高天原八百万诸神统领之下的桃源乡,世人一切追求与幻想的终点。
永不停息的歌舞,永不停息的欢笑,永不停息的宴会,美酒如流水,天国的美酒,喝再多也不会醉。
然而宗珏身边的人似乎已经有些醉了,没骨头一样懒洋洋地侧靠在他的肩头,嘟着嘴唇抱怨个不停。
明明是宴客的主人,两杯美酒下肚就自顾自任性地发起了脾气,拉着宗珏这个客人大吐苦水。
衣料不和心意,信徒送来了讨厌的贡品,甚至某些神女们背地里不可告人的一面,统统被一股脑地抱怨了出来。
这是位极美丽的女子,梳着端庄的发髻,穿着华贵的衣裙,雍容优雅不可接近,神情却像是个生闷气的孩子。
“您已经有些醉了。”宗珏取下她手中的酒杯放在桌案上,“我已在此处逗留许久,该要离开了。”
他心里还记挂着自己刚刚建设出雏形的本丸,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庭院里也还乱糟糟的,他答应了接收时之政府分派下来的一振刀剑应该也快要到了,据性情成熟稳重,战斗经验丰富,也很擅长内番和文书工作,对他这个崭新的本丸来是非常重要的助力。
若不是这位发出邀请函的人实在是不好拒绝,他此时应当已经在本丸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自己的新手教程,正式成为一名官方认证的审神者才是。
“诶——”女子发出了不满的声音,狐狸一样的眼睛水光潋滟,“每次都是这样,真是过分。”
“在下本就不该踏足天国,如此已经是不合规矩了。”宗珏微微笑起来,他本就是极清冷肃穆的面容,即便笑起来似乎也带着三分不近人情的淡漠。
“没关系啦。”女子咯咯笑着伸手挑起宗珏的下巴,醉眼迷蒙语调轻佻,“如果是你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天国也好,高天原也好,大家都很喜欢你哦,如果你……”
宗珏抓住女子的手没有让她下去,只是垂眸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您已有些醉了,稻荷大明神殿下。”
是了,若不是这位是稻荷大明神,他又何必在今天出门。
他会这么称呼自己,就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女子,也就是惯常意义上所谓的稻荷神识趣地收回手点点自己的唇,明眸流转哪还有半分迷蒙,一颦一笑俨然又是端庄高贵的神女模样。
“起来,你是会锻造的对吧?”她展开桧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啊眨。
细而上挑仿佛狐狸,又丝毫不显轻浮媚俗。
“多少会一些。”宗珏答道,等着稻荷神的后文。
“那不如帮妾身一个忙如何?”稻荷神道,桧扇轻摇,扇面上艳丽的山茶闪烁出明艳的光彩。
蝴蝶振翅,焕彩生辉。
稻荷神所庇佑着的家族向她祈祷,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锻造出绝世的神兵,只不过……
“妾身又哪里会锻造呢。”稻荷神不满地抱怨着,“人类可真是不可理喻。”
从她诞生以来,可从没拿过比酒盏桧扇更沉重的东西。
她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宗珏无奈道:“我可是黄泉的眷属啊,殿下。”
一现身于现世身上属于黄泉的秽气就会妥妥露馅的好不好,哪里能冒充天津神呢。
“你的也对。”稻荷神低笑,手上的桧扇翻转,化为一个描着艳丽红金纹路的半脸狐狸面具,“稻荷神的从属,应当是美丽的狐狸精灵才对。”她将面具覆在宗珏脸上,宗珏不动,任由着她用面具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下颌。
皮肤是雪色的苍白,唇色也是毫无血色近乎于白的粉,倒映出一种恍如虚无的异样魅力。
稻荷神微怔,仿佛被诱惑了一般倾身想要隔着面具吻在宗珏的额头之上,喃喃叹息:“妾身真的是很中意你呢。”
“若是您少喝些酒,就不会这么了。”宗珏后退一些站起身,取过旁边生着狐耳的侍者捧着的羽织披在身上,“借用一下。”
做戏做全套,稻荷神的使者,可不会像他这般通身漆黑如报死的乌鸦。
“对了。”他停住脚步,“接下去一段时间我都不在黄泉,您的宴会我怕是要缺席了。”
“知道知道。”稻荷神眯起眼睛,白玉般的手指拨弄着朱红酒盏,“明明你想要付丧神的话,无论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眼前这尊黄泉秘藏的珍宝,值得用一切珍贵事物来点缀。
“在下不过区区一介野干,能力微浅,难当大任。”宗珏拢起羽织,扬起的衣角如白鹤振翅欲飞,“承蒙错爱,不胜惶恐。”
他仍是拒绝了,就像之前千百年一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稻荷神把玩着酒盏,看着酒水流到地上,笑出声来。
自天国向下,穿行过一座座鸟居,走过如梦似幻的云桥虹障,宗珏理了理衣袍,飘然落下。
肤色黝黑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诚惶诚恐地向他跪拜。
这是在京都三条地区锻造刀剑,名叫宗近的刀匠。
那双满是老茧与伤痕的手中,将会诞生出举世无双的神兵。
宗珏有些期待地微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
【注释 野干:黄泉的狐狸即为野干
振:日本对于刀剑计算的量词,一振刀就是一把刀这样子,像一期一振的含义就是倾尽一生只能铸造出一把的刀(大概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