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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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忽略居民从外表看, 半妖之里就只是个最为普通的古老村庄模样,坑坑洼洼的田间路两旁生着一丛丛野花野草, 被精细侍弄的土地里各种作物欣欣向荣地生长, 木质结构的宅院仍然保留着古早时期的韵味,榻榻米已经有些旧了,颜色暗淡挂着毛边, 却透着岁月流淌过的沧桑而又温暖的味道。

    但是从宗珏的角度来看,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块土地是活着的,呼吸着的,就像是慈爱的母亲一样滋养着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村民,又因为村民们诚心诚意的感激反哺而愈发强大。宗珏从未想过在这个信仰凋敝神明陨落的时代, 居然还能够看见这样正悄然孕育着新生神明的土地。

    只不过这尚且只有蒙昧本能,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神明, 目前至多也就只是土地的集合意志一样的存在, 天生地便极为畏惧厌恶宗珏身上黄泉的气息,因而离他一直远远的,却欢欣鼓舞地在狐丸和药研藤四郎身边游荡,带起阵阵清风。

    过了一会又裹挟了一朵带着露水的野花放在桌上, 还不忘扭头把枯叶草根卷了宗珏一脸。

    狐丸放下茶杯,皱着眉略微散发出几分极为锐利的威势,带着草木清香的风瞬间就停了下来,就跟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可怜巴巴地在不远处卷起个的风旋,吹得风铃叮叮当当作响。

    宗珏拍了拍身上的草根道:“它什么都不懂, 你同它计较作甚。”

    大部分的土地都会抗拒黄泉眷属的踏入,毕竟他身上所沾染着的黄泉秽气一旦传播开来,很快就会使整块土地失去生机。

    狐丸笑着露出尖尖的犬齿,“因为我不高兴啊,虽然您不在意,但狐狸可都是很肚鸡肠的。”

    宗珏失笑,“你这话可不能叫稻荷听到。”

    不然怕是要被那位记仇的殿下给死。

    “所以我不就来投奔您了吗?”狐丸坐到宗珏身边轻轻撩了撩他耳边垂下的鬓发,语调热诚又仿佛压抑着什么难掩的情绪,“哪怕为您坠入黄泉也在所不惜。”

    宗珏捧着茶杯喝完最后一口茶水,稍微转了个方向拍拍大腿问道,“要梳毛吗?”

    虽然他并不喜欢被梳毛的感觉,但是天狐们倒是大多都很享受有人给它们整理毛发——即便狐丸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狐狸。

    狐丸欣然躺下身枕在宗珏膝上,宗珏拿着梳子慢慢梳理着那一头手感极好的白色长发。

    也许是受了宗珏这个锻造者的影响,狐丸的头发并不像普通天狐那般绵软柔滑如同丝缎,而是有些微微的韧性,因此发尾会翘起一个的弧度,让他的头发看起来极为蓬松。

    如果狐丸能够化身为狐狸的话,一定会有一身又长又蓬的漂亮皮毛。

    “我曾经非常,非常的嫉妒呢。”狐丸微微抬起眼来,琉璃般红色的眼珠外是白到微微发蓝,凝然明彻的颜色,极好看的一双眼睛。

    他与宗珏的时间并不对等,神明往往平行地存在于整条时间轴上聆听信徒的祈祷,所以“现在”的稻荷大御神响应了位于“过去”的三条宗近的祈求,由宗珏跳跃时间线回到过去锻造刀剑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对于狐丸而言,当他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终于踏足于高天原时,宗珏甚至还不曾和稻荷神有过半分交集。

    所以他只能再一次等待,等待他们的时间交汇同步的那一刻到来。

    他曾经无比丑陋的嫉妒着那些能够光明正大蹭在宗珏身边撒娇滚的年幼天狐,宗珏对于幼崽总是会多上几分耐心与纵容,甚至愿意花上大半天的时间给他们梳理毛发,陪他们玩那些极为无聊的丢球游戏。

    对于过去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宗珏而言,狐丸只是稻荷神座下无数眷属之一,偶尔有一面之缘,甚至都未曾好好过招呼。

    宗珏一下一下梳理着狐丸的头发,并没有去询问什么,只是问:“现在呢?”

    “现在啊……”狐丸微微拖长了尾音,眼眸微闪,“还不能告诉您呢。”

    宗珏用手上的木梳敲了下他的额头,而后俯下身,轻轻吻在他的额头上。

    有的时候孩子总是莫名很喜欢撒娇,鬼灯时候偶尔也会哼哼唧唧鼓着张包子脸,非得要抱着亲亲额头才能哄好。

    还有齐木楠雄的时候也是,每次控制不住超能力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会抱着枕头面无表情地半夜突然出现在他的卧室里,霸占了他的床又卷走他的被子,第二天早上起码三个咖啡布丁才能看见个笑模样。

    宗珏默默拿起桌上的栗子羊羹喂给了狐丸。

    乖孩子乖孩子。

    他面不改色地在狐丸发尾编了个的麻花辫,又摸了摸他蓬松的发顶。

    “大将。”外出勘探地形的药研藤四郎没走多远就选择了返程,他两只手满是各种各样的点心和一看就是手工做的玩具,甚至身后还跟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丫头,看到宗珏那张脸不一会眼睛就水雾弥漫,抱着药研藤四郎的腿下一秒要抽抽搭搭哭起来的样子。

    药研藤四郎有些窘迫地试图把自己的腿抽出来,无果,只得先对宗珏道:“外面有客人拜访。”

    宗珏了然,拍拍狐丸的头道:“你们带她去玩吧,客人我来接待就好。”

    是灵气充沛的土地也好,亦或者是藏在森林之中的治愈之泉也好,无疑都不是半妖之里这些和平度日没有半点心机可言的村民们能够守得住的,这里定然有着其守护者,才不至于让其被世间的无尽黑暗所吞噬。

    就像是栗子,甘甜软糯的内里,必然需要坚硬的壳与尖锐细密的刺包裹。

    狐丸坐起身理了理衣服,和躲在药研藤四郎身后的姑娘对视一眼,姑娘看着他头顶上像是狐狸耳朵一样的形状,自己毛绒绒的耳朵也抖了抖,含着眼泪露出一个笑来。

    “好吧好吧。”狐丸解下腰间的本体递给宗珏,而后站起来把姑娘抱进怀里往外走去,“药研你从哪里拐来的丫头?”

    “狐丸殿!”药研藤四郎叫了一声,把手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下,将门外的客人请进门。

    穿着黑绿相间和服的青年与狐丸擦肩而过,似是若有所觉一般二人对视一眼,而后青年眉眼弯起,“贵安。”

    狐丸微微颔首,被怀里的丫头一把抓住头发,赶紧心疼地哄着她放开。

    主殿刚刚给他梳理好的毛发啊。

    青年低低笑了两声,弯腰逗弄着让丫头松了手,快步跟上前面看起来年幼然而颇具实力的付丧神。

    本体的话,大概就是佩在腰间的那振短刀了吧。

    “大将,客人到了。”药研藤四郎侧身让青年进去,然后跪坐着躬身后才站起来离开。

    “请。”宗珏趁着这么一会已经把茶几收拾好,又重新沏了一壶茶,一整套的茶具造型精巧优美,显然不是半妖之里的村民们会使用的类型。

    “这可就麻烦了。”青年抓抓头发,潇洒地盘腿坐在宗珏对面,“我超级不擅长喝茶啊。”

    他嘴角勾着带了几分痞气的笑,浓郁几乎琥珀的金色眼眸狭长,眼尾挑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疏懒意味。

    “那正好。”宗珏随手把茶具收起来往边上一推,“我也不怎么喜欢喝茶。”

    日常抱着个茶杯看看风景那是消遣,这种还是算了。

    青年眉梢一挑,手撑在桌上笑着问道:“那要喝酒吗?”

    “我可没有带酒。”宗珏道,“不然可是会被的。”

    要是带了酒被鬼灯查出来,那孩子还不得直接杀到本丸来找他算账。

    青年对他眨了眨左眼,手一翻摸出一个酒壶来,“从某个老头子那里偷偷翻出来的珍藏,天底下只此一壶的绝品。”

    严格来其实只剩下半壶了,刚翻出的时候他就已经喝掉了不少。

    他递给宗珏,“尝尝看?”

    宗珏把边上的茶杯拿了一个过来盛酒,澄澈如水的液体一离开壶口就散发出浓郁馥郁的香气,酒液碰撞在细瓷的茶杯上,撞击出如同玉器交鸣的清越声响。

    “好酒。”宗珏把酒壶放在桌上推了过去,青年接过,也拿了个茶杯倒满,“干杯?”

    宗珏举起茶杯,同他碰了碰。

    而后青年道:“半妖之里轻易可是进不来的。”

    “我以为你会更迂回一点。”宗珏挑了挑眉。

    “试探来试探去的很没意思啊。”青年笑道,撑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而且我还蛮喜欢你的。”

    宗珏低低笑起来,“这岂不正好,我也挺中意你的。”

    毕竟敌刀见了这位激动地他都差点没压住,在玻璃罐子里上蹿下跳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装了只猫进去。

    “奴良鲤伴。”青年指了指自己。

    “宗珏。”宗珏道,顺手把抖个不停的玻璃罐子放到桌上敲了敲,“安静点。”

    玻璃罐子里的雾气顿了顿,快速地凝实成缩版奴良鲤伴的模样,还拿着腰间的刀像模像样地挥了挥。

    “这是什么?”奴良鲤伴兴味十足地看着玻璃罐子,罐子里的家伙有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不过那双眼睛是纯然的黑色,微圆如杏核般的形状,微微抬着脸那么直直的看着他。

    奴良鲤伴愣了一下,唇角的笑短暂的失去了踪影,而后却又极为自然地恢复了一贯的模样,收回手端起茶杯。

    “是个麻烦的东西。”宗珏晃了晃玻璃罐子,里头的敌刀被晃得两眼直冒圈圈,可怜兮兮地抱着刀蹲在角落里,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着玻璃壁。

    “这个……”奴良鲤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玻璃罐子,里面的家伙赶忙伸着手踮着脚尖跟他拍拍,而后像了鸡血一般化为雾气在罐子里横冲直撞,本就放在桌角的玻璃罐子一个不稳就滚了下去,摔在榻榻米上的瞬间,里面的雾气冲破了塞着罐口的木塞,铺天盖地一般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啧。”奴良鲤伴听见宗珏轻轻咂舌,反手抽出了一直放在身边的那振刀,清灵中正的气息刹那冲破雾气,隐隐的带着嘶哑的惨叫声。

    奴良鲤伴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那双眼睛就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着,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拔出腰间的弥弥切丸挡住了宗珏的刀。

    下一秒,弥漫着的雾气就像是找到了入口一样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他的刀中,原本清如明月的刀身霎时攀附上繁复的暗色纹路。

    宗珏皱着眉收刀回鞘,“你这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奴良鲤伴唇角的笑夹杂上了苦涩的意味,“大概是因为……想到了一位故人吧。”

    那双黑色的,明亮干净的眸子。

    恰如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