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逃生【一更】
玄镜知道自己在跑,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到哪里去。
深渊、山涧、洞穴、森林……
去一个没有镜像的地方。
他知道这座山的尽头有一座死火山, 里面有一个洞穴漆黑一片, 就算是有镜像, 只要没有光,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只要没有光……
对, 他就是从这样的环境里生长起来的。
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光。
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才看到这个世界的,或者是, 不是看, 而是反射。
即便是如今他已经化成人形, 他依旧不是用眼睛在看世界。也不是不全用,只是不很习惯, 他的眼睛大多数时候没有聚焦, 显得极为无神, 像死人一样。当他化为原形的时候, 也就是,变成那个不人不鬼的镜面怪物的时候, 他可以用全身去看周围的世界, 这种感受对他而言是极为熟悉的, 对于外人而言却极为可怕。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怪物,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和他一样, 他孤零零地观察着别人,想融入一个地方, 却无论如何都融不进去。
天生的异类,一生的怪物。
直到有一天,他学会了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他最喜欢的就是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他的灵智来的很慢,即便是化了形,也如同死尸一般在人间行走,别人如何做事,他也如类模仿,僵硬的动作,生硬的发音,迟钝的痛楚——麻木的爱。
他没有被别人喜欢过,也不知道如何喜欢别人。
人类总是很聪明,能自如地运用他们的感情,可是镜子只能模仿,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他偶尔能感受到来自身体深处的一丝波动,或许是感情,或许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因他的怪异,人人都怕他,只有一个人愿意凝视着他,那便是青蟒。
他唤她阿青,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词。
阿青会长时间地凝视着他,他分不清她眼里的神情是什么,但是除她之外,他从未得到过任何的关注,别人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他。
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玄镜,告诉玄镜他以前是她的镜子,所以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一个死灵,一个镜子,除了彼此以外,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
但是玄镜不明白。
不只是不明白她的话,他一切都不明白。
但是他觉得阿青什么都是对的,即便是理解人类的语言与他而言都是困难的事情,但是他想听阿青话,他想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怕他的人在什么。
于是她教他话,教他修行,教他……杀人。
玄镜有时就蹲在山野的草丛里,看螳螂捕食昆虫,看鸟雀捕食螳螂,再看人类用弹弓将鸟雀下来,他觉得生物之间相互残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有时候他也会看到母鸟保护幼鸟,那时他又陷入困惑。
搞清楚这一切对他来过于漫长了,而这延续下来的不过是无边的迟钝里的一点又一点零星的火花。
他开始知道——阿青不喜欢他变得聪明,有时候她只希望他变成一个平面,做一个合格的镜子,只要十年一动,去给她寻一个新的routi就可以。
他经年日久地望着阿青映在镜子里的景象:有时她是一个肌肤白皙的少女,有时她是一个眼神妩媚的少妇,有时她将鲜花插在头上,有时她扮作男装,他从她的眼睛里去好奇人到底是什么,他看了又看,看不透。
阿青有时会对他将她年少时的事情,她如何曾经爱过一个人,直到她爱到了头,满身伤痕。
她对玄镜:爱是一种会刺痛人的东西,爱同喜欢不同,喜欢总是会刺痛别人,可是爱却只会刺痛自己。爱是盲目的,你割下自己的肉、剜出自己的心给别人,这是人类的弱点。
她又,我给你生命,给你灵智,不是为了让你和人类一样有弱点,你是一面镜子,你没有自己的心,就不会割伤自己。
可是玄镜总想——正是因为他没有自己,才总是割伤自己。
但是阿青不听,阿青告诉他他想的一切都是错的,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阿青,一个人喜欢一朵花,会把花摘下来,看着花朵在自己手里枯萎。可是如果一个人爱一朵花呢,他会为了这朵花断臂,剜心,宁愿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要让花完整,你要是以后遇到一个肯断臂救你的人,她肯定是很爱你了。
阿青又,可是你是一面镜子,谁会傻到去爱一面镜子呢?
因他是一面镜子,修行久了,开始可以照出更多的东西——跳动的心脏,内里的骨骼,流动的血液……人心的恐惧与向往。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能看见,却不理解。
直到有一天,阿青让他带来一个女人。
以往的时候,他只是将她们杀死,像螳螂杀死其他昆虫、像鸟雀捕捉螳螂、像人类落鸟雀。因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阿青很快就发现,杀死一个人会让尸体变得丑陋变形,让他把她们活着带回去。
阿青又,不能吓到她,要好好地带回来,不然魂魄会变得怨毒。
玄镜陷入了一个困境里。他不理解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是这幅样子,他试图去理解草丛里的蚂蚁、树上的鸟儿、河里的鱼,却一个也想不通。他为了带那女人回去,便在她家的周围,一日又一日地望着她,看她的过去,看她想要的东西,看她害怕的东西,后来时间久了,他觉得这个人有一些东西,一些属于人的东西留在他身体了。
最后,他变作那女人死去的儿子,三岁不到的孩子在门前玩耍,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女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极度怀疑自己是看瞎了眼,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追了上去。
玄镜一路追着蝴蝶跑,跑到那悬崖边上去,女人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着孩子的乳名,明知道自己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是疯了,最后在他跳下山涧的时候还是奋不顾身地跳了下来,将孩子死死抱在怀里。
那一刻,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在他心底流动着,他不清楚那种东西的名字,只知道那是温的,是热的。
他用一阵风,将女人带到了山洞中去,交给了阿青。
他看着女人陷入环境,魂魄追逐着眼前的幻象,自己跳入了锁魂的罐子,他看了又看,末了,抬头对阿青,似乎这个魂魄里有什么东西,留在他身上了。
他试图伸出手去,抓住阿青的手告诉她,那是一种温暖的东西,如同火花,一闪而过。
可是他的手冷得厉害,阿青一个哆嗦,甩开了他。
后来,他带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细的东西留了下来,那些属于人的记忆,那些的温热的光,他靠着蚕食别人的渴望与恐惧来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与此同时,越来越憎恶自己丑恶的面容。
不是丑,而是异类。
在这世上,没什么比异类更令人不安了。
那种感觉越来越深入他心,随着感觉的不断健全,他开始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没有自己。
他可以变成任何人,却没有自己。
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形状?他以前以为是自己衬托出了别人的样子,他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别人,却不知他一直以别人的存在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因他自己只是一片虚无。
这种恐惧愈演愈烈,愈演愈烈,直到这一个十年,他的灵智彻底健全为止。
他看见龙女,看见她眼睛里写的快乐,看见她喜欢自己变出的化身,他看见她同自己一样,一样的总是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一样的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他很少会和即将死去的女子话,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他问她:总做一个好孩子,很累吧?
总按照别人眼睛里的形象塑造自己,很累吧?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不做一个好孩子,是什么样子呢?
那一次,他金属的心第一次跳动了一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是那种感觉很好——因为他们很像。
他了解她的恐惧,如同了解他自己。
所以他第一次做了一件违背阿青命令的事,他没有把龙女的魂魄剥出来,因为他不想。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但是这次不一样了。
他憎恶自己化成的外形,却又不愿将它脱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感,他既厌恶,却渴望变得和它一样,那种冲突在他的金属的心中不断涌起,快要把他撕裂了。
他看着她沉睡的样子,对她:“我想我们都有一样的不幸的灵魂,神仙。”
他从宝象国上方看见满街的花灯和恶鬼,在看到龙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那一瞬间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看见她就像看见他自己,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从任何地方看见过他自己。
但是他没有放过她,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知道每一个人都会留一些什么在他心里,但是她们会死去,这是规矩。
可是别人总留下一些温暖的东西,她却给他留下了一个撕裂的口子。
被粉饰已久的东西被她的出现撕裂了,那一瞬间他开始害怕。
就如同他现在疯狂地逃跑时候的样子一样。
他从龙女的脸上看见了阿青,也看见了龙女,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身体里挣扎,一个举起了杀戮的剑,一个却赤手拦下。
那个被撕裂的口子飞速的蔓延,恐惧越来越大,他转头就跑。
既然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阿青为什么还要把他创造出来?
既然从一开始就要夺走,为什么到现在才迟迟准备拿走了呢?
可是他已经……不想还给她了。
玄镜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想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一个一片漆黑的地方去。
可是那安全的、山崖的入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清静若雪,身上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雌雄未辨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他害怕那种平静,因他不知道那是慈悲还是冷漠。
或许,本来就一样。
南海观音。
站在洞穴前的人转过头来,仿佛早就料到玄镜会来这里,淡淡地问道:“那老头子是不是和你,我百年之内都找不到你们?只要你藏好自己,一切都没有关系?”
他道这里,忽得耸了耸肩,一副极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他不是个菩萨,倒是个流氓地痞一般,道:“唉,你不知道,我们神仙都不是好东西。”
他平静的挥了挥手里的一节金色的棍子,道:“你也知道的,我佛家不杀生,所以咱们好哈讲话,别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不如你直接告诉我:我那宝贝徒弟现在在哪里呢?”
着,手里的个棍子转了转,轻轻敲了敲玄镜碎掉的手臂,道:“我这个人吧,比较通融。你也知道,杀生不行,还有很多灰色|区域可以搞一搞的嘛。”
玄镜咬着牙,道:“我不知道。”
面前的观世音挑了挑眉毛,仿佛不介意他的话,只是自言自语道:“你什么?这边火山太吵了,我没听清。唉,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比较怕你和我耍心思,所以把死火山搞活了,现在里头熊熊烈火,比外面太阳还要耀眼呢。”
玄镜愕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彻底不出话来。
他唯一的后路,竟是就这么断了。
南海观音用安慰的语气对他道:“现在你相信了吧,我们神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
他真的是个菩萨,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么?
彻底陷入绝境之后,玄镜只得捂紧了自己受伤的手臂,忍着痛,了实话:“南天门。”
“她在南天门,和阿青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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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南天门。
哪吒早到,在云雾里望见一个白衣染血的少女,驾云上了南天门,追过去一看,见是熟悉的面孔,急忙道:“龙女姑娘?怎么受伤了?”
龙女抬头往他,显然认出了他,一双眼睛里浮出一丝笑意来,只这笑意有些奇怪,却不出哪里不对来。
她扶着断了的手臂,道:“谢天谢地,遇见的是你不是别人。来不及解释了,西天出了大事,菩萨遣我来有急事参见玉帝,求太子带我去一趟三十三天凌霄宝殿,这件事万万不可与他人知晓。”
她踉跄了一下,倒在了哪吒怀里,捂住流血的手臂道:“我这手就是天庭的人伤的,如今我也不知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还好遇见你……”
哪吒扶住了她,困惑道:“带你去自然可以,只是往常有事都是我二哥来送,怎么这次不见我二哥的影子?”
龙女道:“师兄被师父派去北海了,兹事体大,切不可耽误。”
哪吒总觉得今日的龙女哪里不对,他记得昔日在菩萨座下见过龙女,是清纯又乖巧的一个女孩子,只如今依旧是那般样貌的人,确实是她没错,只这孩子的眼里多了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媚色,令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然而,还是急事先行,他将龙女藏在袍子下,道:“莫怕,这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