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龙女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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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女最开始来南海的时候,大概是南海所有出现的人中最狼狈的一个了。

    别人纵使受伤, 也是人形来的, 偏她不同, 她来的时候,是条滑溜溜的大鱼。

    她在集市上贪看人间美景, 被水泼了身子,一瞬间变回一条大鱼,被镇子里的人捡了, 带到集市里, 放上砧板上, 险些被宰杀,是被善财救回来的。

    她至今都记得惠岸师兄第一眼看见她的样子。那时的她是极为狼狈的, 师父一身不染尘的白衣, 怀里却抱着一条滑溜溜的大鱼, 气得惠岸师兄险些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当即就喊道:“师父!都和你了多少次,不要从路边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孩子回来了!”

    他道东西这个词的时候, 恰逢师父把她变回人形, 一条滑溜溜的鱼忽然变成人的模样, 着实吓了他一跳。

    师父见他不高兴,就哄他道:“就捡最后一次么,最后一次了。”

    惠岸气道:“你捡回来了你倒是自己养啊!最后还不是要我把屎把尿养他们!”

    师父:“唉, 惠岸,为师养你一个就够麻烦了, 弟弟妹妹你来养,是给为师分忧啊……”

    师父安抚完他,拍着龙女的脑袋道:“以后这个成日里阴着脸的便是你师兄了,你不要看他现在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人很怂,若是他日后欺负了你,你来同我,我替你他。”

    惠岸道:“我何曾欺负过他们?”

    师父把龙女护在怀里,道:“你这样子,会吓坏人家孩子的。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般胆大,见到青狮子也要往人家嘴里钻么……”

    惠岸师兄一听他提陈年旧事就来气,索性大吼道:“好!你就捡吧!捡了的都留下来,就一点,这丫头留着可以,你捡的那只大蚂蚱精现在就丢出去!丢出去!”

    龙女被他一吼,吓得急忙往师父怀里钻。

    师父仿佛永远都是那副不冷不热不生气的模样,话也永远都是那副从容的语气,道:“这南海是你的还是我的,兔崽子,这么点大就跟我划地盘……”

    惠岸气道:“那大蚂蚱都快把紫竹林的竹子吃尽了!你当初捡它作甚!”

    师父慢悠悠地道:“这你便不懂了,这世上容易成精的,往往搞不出什么名堂,越是那些不容易成精的,越总是要有一番作为,我以前就和你过,像那石头那种不容易成精的,一旦成精,就会搅得九州三界都不安宁,你怎么知道这只蚂蚱精以后不会有更大的作为呢?”

    惠岸被他气得不出话,索性向后一翻,躺在地上,装死不动了。

    见他们两个又日常吵架,善财凑过来对龙女低声道:“师父又要讲他的狗屎成精理论了。”

    龙女茫然道:“什么成精?”

    善财:“反正师父这个人啊,歪理很多的,你跟他跟久了就被带歪了,习惯就好。”

    龙女认生,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但是父亲同她,若是能跟着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修行,定能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同父亲的那样出人头地,她只是习惯听话,做个好孩子而已。

    龙女别的不懂,看师兄的态度,只觉得她的到来大约是不那么受人欢迎的。

    所以,她便越发地惶恐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讨人的欢心,她只能试着做一个好孩子,师父什么,她便做什么,她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开心。

    龙女知道师兄是李天王家的太子,善财虽然从不提家世,但也绝非等闲之辈,只有她一个,学法术学得最慢,悟性最低,家世更是平庸,自卑深深扎在心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对每个人都好,或者,她除了温柔以外,一无所有。她甚至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没有一丝个性,即便是被人训斥也不会生气,仿佛一个影子,不断加上别人的标准——还可以更善良一点,还可以更温柔一点,还可以更体贴一点,永远都是不够的。别人开心她也开心,别人难过她也难过,生来便是水般柔软的性子,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深深地压着,再接近光也无法与之一同闪耀。

    所有人都爱她,却没一个人喜欢她,有时候她也想喜欢自己,却发现她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

    像是水,倒进什么容器,便是什么容器的形状。

    是柔软的,温暖的,体贴的……也是无形的。

    每次师父离开南海的时候,都会:你们想要什么礼物,我去寻了给你们。

    惠岸师兄只想赶走那只啃荒山的蚂蚱精,善财喜欢各种糖,问到龙女的时候,她总是:我想师父早些回来。

    师父便,不行,你一定要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好想一想。

    龙女便会:师父喜欢什么,就带给我什么吧。

    师父照旧:不行呀,再想一想,想要什么都给你带回来。

    所以她时常害怕师父离开的时候,因为这时候师父会:选一样你喜欢的东西吧。

    可是龙女没有喜欢的东西。

    有时候她会险些出口:我想要师父看着我,什么也不做,看着我就好。

    可是她不能。

    她不管走到哪里,永远都觉得自己是无形的,没有人会关注她,也没有人会记得她,饶是有,只会记得她是观世音的弟子,又温柔又体贴,很可爱。

    有时候师父觉得她最像是一个出家人,清心寡欲,平平淡淡,可有时却觉得她与佛的状态天差地别,总而言之,谁也不清,因为谁也不是真正了解她。

    可是她还不够好吗?她要怎么变好,才是真的好呢?

    有一段时间,龙女在南海的任务,就是当那只大蚂蚱精把紫竹林的竹子吃尽了以后,拿着师父的净瓶和柳条洒一洒水,让竹子再长出来,继续给那蚂蚱吃,日复一日,不断循环,如同惠岸不停歇地扫那紫竹林的叶子,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虫子这种东西,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又是山般大的一只蚂蚱,被养的浑身翠绿颜色,一对铡刀一般的嘴,长长的须子也是锐利极了,吓人得很。

    龙女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要养这只蚂蚱,她记得那时的师父还是他那身淡雅的白衣,站在莲花池边上,清秀出尘宛若仙子,傲然道:

    “因为这显得我观世音很了不起啊。”

    “旁人架,讲经,传道,要么骑着青狮子去,要么骑着孔雀去,无足为奇。而我的坐骑,六肢碧甲,口若铡刀,是昆虫里的大英雄,多么的令人惊奇。”

    师父见惠岸师兄不在,还悄声对她道:“你不知道。别人的坐骑受伤了,都是留红色的血,很单调啊,我的蚂蚱可以流绿色的huangse的血,就算是光荣牺牲了,也是独一无二的光荣牺牲……”

    每次师父讲歪理,龙女就会很紧张,这要是让师兄听见了,他会冷着脸把大蚂蚱到残废,然后冷笑着问师父;现在还英雄不英雄了?啊?英雄不英雄了?

    但是这只蚂蚱对龙女来不一样,蚂蚱是她唯一的朋友。

    师父但凡有什么事情,架也好,讲道也好,都只带惠岸和善财去,因龙女年纪最,每每留在南海,陪着只会啃竹子的大蚂蚱,寂静的风从叶子见穿过,整个南海安静得如同坟墓一般。

    龙女就将脑袋倚在大蚂蚱旁边的石头上,给他讲自己的想法。

    她什么,大蚂蚱都会用啃竹子的不同声响来回答她,比如她,今天早饭吃了三粒米饭,大蚂蚱会:咔嚓咔嚓咔嚓。

    比如她今天早上吃了五十粒米饭,大蚂蚱会;咔咔咔嚓。

    龙女总觉得,只要她和大蚂蚱一起待的时间足够久,她就会记住足够多的蚂蚱词汇,最终学会蚂蚱的话,

    大约过了不到几年的时间,菩萨又要去讲经了,他照旧带着善财和惠岸一起去,虽然善财和惠岸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情,对龙女来,却是一个令她向往的未知之地,她时常想和师父一起去,但是却从来不敢和师父提。

    这次唯一不同的是,在那只大蚂蚱啃了南海竹子将近几十年的以后,师父终于决定要骑它出去一次了,就为这件事,师兄气得好几天没有吃下饭,善财为了看好戏,激动得好几天没有睡着觉,而龙女,为了向师父提出同行的要求,紧张得好几天没有喂饱大蚂蚱。

    临走那一天,她怯怯地拉住大蚂蚱的翅膀,问师父道:“我去照顾它吧?我每天喂它,最了解它了,师父,也让我去一次吧。”

    师父诧异地看着她:“你既然想去,怎么不早呢?你不知道,那讲道会真是烦死人也,不仅要听佛祖叨叨,还有一个可怕的家伙叫金蝉子,我一直觉得你最听话,生怕让你受苦,才没让你去的。”

    龙女听到他这样,期许地抬起眼睛,问:“真的吗?”

    师父:“骗你作甚,每次都带他们两个捣乱蛋去,真是烦死我也。这次你去真是太好了,这俩都可以留在南海——”

    惠岸师兄冷脸道:“不,这次我要去。我要看看你是怎么骑蚂蚱的。”

    善财也:“不,龙女师妹去,我也跟着去,我也要看看你是怎么骑蚂蚱的。”

    龙女看着他们这样,默默地心里想,什么时候她也能如此自如地向师父提要求呢?

    那大概是她最开心的一天了,虽然师父的歪理依旧无处不在,但是只要可以和大家在一起,即便是像个傻子一样坐在一只大蚂蚱上飞到西天,她也心甘情愿。

    有朝一日,她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像菩萨一样有个性、一样不要脸的神仙。

    身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神之一,又是西天信众最多的佛之一,他一点偶像包袱也没有,聚众公然骑蚂蚱,而且还骑到讲道会上去了,当着全世界神仙的面从绿蚂蚱上下来,犹自能潇洒如斯,面不改色,龙女在心里想,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

    那天让龙女最开心的是,她在讲道会上遇到一个叫金蝉子的人,龙女觉得他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好人,非常愿意和人讲话,和龙女滔滔不绝讲了整整一天的话,而且从来不问她的想法,这让她很开心,她喜欢做一个倾听者,这让她觉得温暖并且从容。

    金蝉子和她讲话的时候,师父和惠岸师兄惊悚地站在一边看,师父甚至为她难过地流下了眼泪:“龙女真是个好姑娘啊。”

    惠岸师兄也感动地道:“这孩子真是太受罪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龙女喜欢听别人讲话,她喜欢了解别人所思所想,这让她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新世界。

    但是那天的经历,并不是以快乐结尾的。

    这件事情一度闹得很大,但是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文殊菩萨的青狮子和师父的大蚂蚱了一架,把它的脑袋给咬下来了。

    唉,可怜的大蚂蚱,它只是一只爱吃草的蚂蚱啊,为什么要不自量力去和修行千年的狮子架呢?

    文殊菩萨的青狮子修为深厚,大蚂蚱除了个子大什么也没有,一只狮子精和一只大虫子的斗争还没维持几分钟,绿色的血液就溅了满地。

    文殊很害怕,他:“佛祖的头发啊。”

    善财也很害怕:“坏事了。”

    之后惠岸师兄很开心:“谢天谢地。”

    只有龙女很伤心。

    她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忠诚的朋友。她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人喜欢这只丑陋的虫子,可是她喜欢它。但是因为所有人都不喜欢它,即便是她看见朋友死去的场景心如刀绞,却也只能咬紧了牙,生怕自己因此而哭出声来。

    她想变得越来越好,便从自己身上割去一些什么,让自己得以更快地痊愈。

    虽然,连她自己都不清什么是好。

    但是师父不一样,师父一直就很不一样。

    师父蹲在地上,直接哭了出来:“文殊你还我儿子来!你还我大蚂蚱!”

    惠岸在旁边瞪眼睛,气得险些笑出来:“你儿子?”

    文殊菩萨最怕师父不讲理了,被他吓得直念经:“阿弥陀佛,上次你徒弟钻进我狮子肚子里你也赖我,这次你还赖我,我养只狮子都成弱势群体了,你到底想怎样?”

    师父难过地抱着大蚂蚱的脑袋,看着它溅了满地的英雄的绿色汁液,伤心地道:“一命抵一命,让你的凶手给我家大绿以死谢罪吧。”

    文殊:“???”

    文殊愕然:“你们师父讲不讲理?兽类相斗还要以死谢罪?你看见是谁先招惹谁的了吗?万一是你家大蚂蚱想把我家狮子的脑袋铡下来呢?”

    惠岸师兄道:“阿弥陀佛,你见他何曾讲过理来。”

    南海观音在讲道会上抱着一只蚂蚱难过地大哭出声:“我养了它整整九十载啊!你们知道蚂蚱成精何其不易吗!”

    惠岸在旁边补充道:“具体来讲,是我养了它五年,师妹养了它八十五年,你只是负责今天骑它而已。”

    这时候,如来走过来,发现观音抱着颗虫子的大脑袋在地上哭,震惊道:“你还真把这蚂蚱骑出来了?”

    师父道:“你懂什么,我是南海观音,我信众最多,声名最广,旁人若是骑蚂蚱就会招人耻笑,可是我骑就会成为南海观音的象征,时间长了,人人都会觉得骑蚂蚱有脸面了。世上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神仙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可怜我的大蚂蚱啊……”

    文殊菩萨看他难过,道:“我把我青狮子给你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别抱着那个脑袋丢人了。”

    师父呜咽着:“不。我只要我的大绿回来……”

    文殊菩萨扑通一声给他跪地上了:“我求你了,咱回家再丢人吧。”

    师父抱着蚂蚱:“没有大绿我就不回家。”

    文殊菩萨被她这么一,绝望地喊道:“罢了,我送我的青狮子下凡去历劫吧,这样你满意了吗?啊?”

    师父这才满意了一点,惺惺相惜地抱着那颗大蚂蚱的头,驾云回南海了。

    后来,因为这只意外死去的大蚂蚱,佛祖还为它开了一个沉重的追悼会,公开为它念了渡亡经,亲自表扬了它的英勇事迹——与狮子搏斗。

    这之后没多久,所有人都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只有龙女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

    那是她见过的最荒诞、最离奇、最可笑的一幕。

    但是也是她见过最奇幻、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西天诸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棺材边上,悼念一只没了脑袋的大蚂蚱,在鲜花与念诵中为它超度。

    那一刻,仿佛翻了颜料桶,红的蓝的绿的黄的都掺在一起,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恶的,什么善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她全都不知道了。

    最初的时候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想要痛哭,最末的时候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想要大笑。

    有时候龙女觉得师父也在笑,或者是他早对这个荒诞的世界有所了解,所以他闲得无聊,就要用这世界的规则来搞笑,他玩得自如,玩得开心,甚至进行模仿,把自己逗笑,却让别人愁眉苦脸。

    龙女觉得奇怪,师父总是嘲讽这个世界,师兄则在奋力抗拒这个世界,善财混混沌沌,压根不想理这个世界。但是龙女不一样,她想融入这个世界,因她害怕孤独。

    所以她试图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好,但是不够的,不够的,胸口有个地方永远都在漏着风。

    什么时候才是够的?

    她不知道。

    斗转星移,时间变迁,直到那一日她站在天庭之上,看着惠岸师兄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知道极限在哪里。

    那一日,玉帝对她下了杀令,是惠岸师兄冲破重围,替她挡下刀兵,拦下斩首的圣令。

    她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着他能傲然站立在所有人面前,既不忧,也不惧,她知道他身上正有她一直欠缺的东西。

    一个避风的港湾,一个可以支撑起她家族,她没有。

    所以她才会任人宰割,无处可逃。

    无论龙女多少次从师父哪里听到,师兄是何其挣扎着想从那个家庭中逃出去,但是那一刻,她却无比渴望可以踏入那围墙之中去。

    家族像是一座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却想出逃。

    有人想剔骨剃肉,用伤疤去掉那与生俱来的烙印,有人却恨不得画影图形,纹一个假的以获声名。

    师兄尽了一生都希望自己可以被人忘记,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籍籍无名之辈;而龙女深知自己一生都希望可以被人记住,不需要鼎盛声名,不需要多少人敬仰崇拜,即便是一个人也可以。

    有人心心念念想逃脱的囹圄,却是他人一心向往的天堂。

    那一天她在天界的边缘上,失去了世上第一个她喜欢的人,她喜欢他不因他有美貌如斯,只因她看见他就如同看见她自己。

    每一个人都有他身上的烙印,可是她没有。

    直到玄镜从她手中消逝的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只手臂,但是从那时起,她却忽然觉得,这种残缺令她第一次得以完整。

    她终于找到属于她的那枚烙印了,虽然尚且不清楚它的形状。

    她抱住自己的头为失去的手臂痛哭,最后却在眼泪中,低声笑了出来。

    她轻声唤道:“师父。”

    她在那鼠灰色的压抑的天空上抬起头来,含着泪露出一个放肆的笑来:“我的手臂断了。”

    但是她没有的是——

    我终于,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