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比来天庭和玉帝开会更可怕的事情？

    ……带一个妖怪来和玉帝开会。

    红孩儿这个村里来的娃，一上天整个人都惊呆了, 要不是我自始至终拎着他的领子, 他几乎要从南天门窜到兜率宫, 在三十三天离恨天上给我直接来一个蹦迪了。

    红孩儿被我拎着领子，直接当了一个肉球, 就这么拎进了宫。

    要不是被我抓的严实，我怀疑他都要叛变了，什么“天上什么都好看”“西天什么都没有”“天上姐姐也好看”“天上什么都好吃”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一个叛徒。

    果然收徒弟还是要考虑眼界的, 这种乡下来的崽子啊, 啧。

    我走进三十三天的时候玉帝反而怔了一下, 看着我带来的三个徒弟，诧异道：“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此事不宜外扬, 且让他们在外面等吧。”

    我心想你都给我设鸿门宴了, 我还不多带几个信得过的来。

    不过我现在确实有点后悔, 红孩儿虽然能, 比善财能多了，讲真他虽然年纪, 但是本领高强, 一个人顶十个善财, 本来在武力值上应该是很加分的，可是就他现在这准备叛变的态度，我是一点也不觉得这个混蛋能靠得住。

    我：“都是信得过的人, 哪儿来宣扬不宣扬呢？”

    玉帝看着被我拎着的红孩儿，这孩子是个面生的, 一看就不像那种靠得住的种，因而他问道：“这个呢？你领着这一个？”

    我：“他不过是个未满三百岁的孩子，能成什么事？你堂堂三十三天玉皇大帝，还怕他不成？”

    我知道他们东边人讲话，就喜欢绕来绕去没完没了地搞暗示，搞出一边以为另一边听懂了，另一边也以为他们听懂了，然而两边压根就是在扯淡这种尴尬的局面。

    玉帝见我执意如此，如来又在旁边装聋作哑，只得道：“既然如此，我便直了。那孙悟空迟早有一日酿成大祸，你西天日日讲什么大慈大悲，是不是过了点？”

    “你倒是做了老好人，这猴子魔性太重，你等若是不能收服，来日西天封佛，却又来我三十三天胡闹，岂不是到时候谁也奈何他不得？他如今修为尚浅，等有朝一日修成大势，岂不如洪水涌来？”

    我：“就算这泼猴性格顽劣，真是那滔天洪水，也抵不过你玉皇大帝有千里之堤高高城墙，难不成你这堤上有蚁穴不成？”

    玉帝冷漠道：“你莫要与我耍嘴，我与你直：我是断不会看着一只意欲搅乱神仙秩序的猴子成为你我之中一员的。我原先以为你西天有扭转他本性的能力，如今看来，根本没有。你们可别忘了，之前我也给他高位换取安稳，可这猴子野心大着呢，你我又将他压了五百年，等来日他修得圆满，怎么报复我等也未可知！”

    如来大概是定了主意不讲话，他坐在一边坐，闭着眼睛阿弥陀佛，明摆着这次把事情直接推给我，他是死活不负责了。

    我无奈道：“你归，这猴子经已经去了一半了。你也知道的，这经是非取不可的，现在九州六界三岛四海都知道他保取经人上西天了，总不能你不行，忽然就给停了吧？要知道这取经人我们也是筹划多年的，你这么闹，我们不好办啊。”

    玉帝悠然看着我半晌，道：“有什么不好办？”

    “左右这取经路已经要走完了是吧？”

    他从那黄金王座上悠然走下，长袍拂过玉石铺就的地面，显然早已有计划于胸，冷笑道：“他与那取经人难道关系就好么？我怎么听那和尚也驱逐他多次呢？既然如此，这世上没一个人看重他，没一个人在乎他，那他是生是死有什么区别？你西天无谓就是要一个法，这好。”

    玉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冷，眼中几乎闪着冷厉的光：“只要再换一个一模一样的假货不就好了。”

    我诧异道：“什么是……什么是假、假什么？”

    玉帝道：“你且莫问。我只问你，这闯天闯地惹下大祸的猴子，可还有交心知己，生死挚友？”

    我心想这家伙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一个看他的人也无，哪儿有什么挚友。

    我：“没有。”

    玉帝又道：“他可有信徒信众，愿为他赴汤蹈火、死生不顾？”

    我心想这家伙想要他死的可不少，要他活的，少。

    我只能又：“没有。”

    玉帝逼近一步，继续问道：“那若是放一个与他形貌相似、更为温顺的猴子将他取代，可有人能辨别真伪，可有人能一眼认出？”

    他到这里，我都觉得孙悟空很可怜了。

    托天托地孤身来到世上，既无父母，也无亲族，石头做的脑子人肉长的心，传授他技艺的菩提老祖深知他要惹祸，压根不敢认他；救了他的师父玄奘跟他合不来，日日想赶他。反正天上地下认识不少神仙厉鬼妖族，怕他的居多，敬他的有几个，真心真意为他好的？

    一个也无。

    就是从这世上抹去了，谁会在乎呢？

    我只能道：“若是全然相似，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怕是这普天下的人鬼神魔只有一个能认出真假了。”

    玉帝站在我面前，漠然望了我许久，道：“是谁？”

    我无奈道：“自然是我。还能是谁？”

    玉帝道：“我担心的正是你。所以观世音，这一次，你要站在谁那一边？”

    他这个人，真的是很烦了。

    动不动就逼人站队，不挑事他难受。

    被他盯了半晌之后，我觉得这种糟心事不能我自己单抗，转头问如来道：“你呢？你怎么想？”

    如来装聋作哑半天了，忽然被我扯住问个不休，只能敷衍道：“你不是养他养的日日心烦么，换一个听话的，你没准还难得清静？唉，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我不知道啊。”

    我问玉帝道：“你想我怎么做？”

    玉帝道：“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不过是一只没什么人在意的猴子，为了避免他惹出更大的事情，你我要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是？不过是跳出一个假的混淆视听，到时候他自然来寻人问真假，这天底下就算是有人认出真假，谁会出口呢？到时候上离恨天来，只消我指认假的，将那真的死便是，很简单不是？”

    我沉默下去，无法回答了。

    任由他死么？

    我想了想，莫是别人要他死了，这死猴子，我前几天还在咒他死呢。如今终于有个法子让他名正言顺死了，我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心口仿佛被人挖了一个洞，有什么正在流失着。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神仙，这个移花接木的法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既让那个麻烦精死的彻底，名声上又无比光明，玉皇大帝真是聪明啊，哪儿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呢？

    可是一想到那个不断惹祸的麻烦要闭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寂寞地如同落叶一般死在尘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剜痛我麻木的心。

    从任何角度上看，他不可或缺么？

    不，他不是。

    那他以后会是一个好神仙、好佛么？

    不，我不知道。

    他是一个变数。

    一个被强加到我身上的变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减少这个变数带来的混乱。

    可是当有一天，当我站在三十三天离恨天上，听着所有神仙里最有权势的人对我：这个变数，终于可以被抹杀了，我却开始犹豫起来。

    这个祸害啊，从一出生开始，便叫嚣着要从喉咙最深处发出声音，我嫌他聒噪了这么久，如今那声音终于要平息了么？

    仿佛从我身上剜出血肉，竟有刺痛的错觉。

    他这个麻烦啊，真是在我身上扎了根。

    见我迟迟没有做出决定，玉帝拍了拍我，道：“不急，你回去以后，再好好想想。时间还有的是。”

    “你甚至都不需要回答我，我知道，你们西天的神仙，都清高得很。”

    “你甚至不需要发出声音，连点头示意都不用做，甚至不用动一动眼珠子表态。”

    他凑近了我的耳边，低声道：“不需要那么麻烦。但是如果你同意了，我相信我们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是的。

    比起我以前需要无比艰辛地去给那泼猴解决的任何麻烦都不同，解决他这个麻烦实在是太简单、太简单了，简单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抹杀他，抛弃他，任由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死去竟然如此简单。

    我只需要沉默便足够了。

    沉默。

    就够了。

    和，所有人一样。

    当所有人已经形成共识，我所需要做的竟是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