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双生
水是一点一点凉掉的。
心是一点一点冷掉的。
孙悟空同那假猴子一个筋斗云翻到师父面前去,两个一模一样的猴子立在和尚面前, 一个个指着前面, 问道:“你倒是来一, 我们两个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和尚瞠目愣住, 急忙道:“徒弟呀,这有个妖精变作你们师兄的样子啊!这妖怪好生险恶啊!”
猪八戒抬眼瞅了瞅,见这是一模一样两个孙悟空, 冷笑一声, 道:“什么妖怪变得, 分明是他自己变的,要戏弄你我呢!他三根毫毛千变万化, 准时扯下一个变作自己来吓唬你我, 师父你若是信了才是傻呢!”
和尚急道 :“不啊, 悟空不会做这种事的, 定是妖怪用心险恶……”
猪八戒哼哼唧唧道:“怎么不会,他可是齐天大圣, 闹了天宫不过瘾, 还要闹闹你我哩!”
他了这些还不算完, 又撺掇和尚道:“师父,要真是如你所,孙悟空可以有两个, 紧箍却是只有一个,你且念一段紧箍咒, 看哪个疼便是了!”
和尚气道:“我才不念呢!到时候只有真的悟空疼,假的悟空岂不趁他不备,冲上来一棍子死我等?你这猪头少挑事!”
猪八戒咕咕唧唧道:“疼死他才好呢!”
见他师徒三人不能辨认,那假猴子忽得仰天大笑三声,道:“既如此,同我来!”
孙悟空气得咬牙,又同他一起翻上九重天去,此时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但是话早已出口,又不好反悔,只得同他一起前行,一路到那阴曹地府,因得激烈,震动阴山,满山厉鬼哀嚎不绝,竟被吓得闪闪躲躲。
这一闹,惊动了地藏。
可怜地藏正着肚子,怀着一个鬼胎,颤巍巍走来,一眼望见两个孙悟空,诧异道:“怎的两个大圣来了?我这几日怀孩子,外面的事情不知道啊!”
孙悟空看着地藏,这家伙怀胎怀到这地步还要被拉出来问真假也是很可怜了,然而此刻情况危急,哪里来得及同情他,只着急道:“特来寻菩萨查询生死簿,望查出这假身是个什么来历!”
此时那假猴子还算饶有兴致,指着孙悟空假惺惺道:“菩萨莫要信他,他才是假的,他才是假的!”
孙悟空见那地藏扶着个大肚子,去寻生死簿了,转头对那假猴子冷笑道:“待我查出你是何来历以后,你便等死也罢!”
假猴子笑道:“你还真是天真得很呀。你这般闹下去,我都要喜欢上你,舍不得杀你了呢。”
孙悟空正欲回话,忽听地藏在那头扶着肚子道:“孙悟空,没得查了!你当日来我地府一闹,勾了生死簿,如今凡是猴子属的都不归我地府管了,尽在人间自生自灭来着!哎,我就地府办事效率太低,你们啊,这都五百年了你们数据怎么还没恢复!”
地藏大着个徒弟,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驱赶阴官道:“给你们发那么多工资是为了什么!你们还要我怀胎九月很你们生气么!真是一点都不争气,一点都不争气!”
他自从怀了孩子以后脾气很不好了,赶完手下赶孙悟空道:“没得查,你走吧!”
孙悟空急道:“还请菩萨辨个真假!这猴子假冒我的模样,意欲偷梁换柱,我若是被他换了,日后取经之路可怎么办?”
地藏他是个搞基层的,一般不怎么联系上层建筑,因而道:“你问问南海观音不就好了?等一下,我有这个法子,我那坐骑名为谛听,可将山川社稷、飞虫走兽鉴察善恶、查听贤愚,你让他给你俩听听就是了。”
完,扶着大肚子,在地府扯着嗓子喊:“谛听啊,谛听!你这兔崽子又跑哪儿耍去了!你们这帮废物!还要我一个人着肚子亲自去找他吗,都给我去把他找出来啊!”
他这一吼,吓得一种看热闹的阴差一哄而散,全都奔走相告,去找谛听。
人多力量大,这回可算不是地藏自己扶着大肚子满世界找了,谛听没多久就被几个厉鬼推推搡搡带上殿来了。
地藏指指孙悟空,又指指假猴子,当然了他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指了指,道:“来来来,辩个真假。假的咬死,真的赶走,别让他们在我地府闹,我还养胎呢。”
谛听瑟缩了一下,怯怯道:“菩萨,你近日闭关养胎,有些事情吧你不知道……”
地藏把手一挥,道:“什么知道不知道,把他们分辨一下,带走!”
谛听暗示无用,只得婉转道:“菩萨,妖魔来路太大,分辨不得。”
地藏养这谛听就是为了让他分辨鬼神的,如今好好的一只神兽,废了就废了,地藏他怎么都很不爽啊,气道:“什么叫分辨不得?”
谛听忙道:“饶是能辨出真假,也不得出口。兹事体大,牵连太广,不得啊。”
地藏虽然平日里比较中二,但是到底也是教派里相对上层的了,如今一听,脑子转的飞快,即刻道:“悟空啊,我等乃幽冥之神,不似天上的那些有无边法力。饶是能辨出你二人谁真谁假,也无力帮你驱逐,你不若去三十三天寻玉皇大帝,或是南海洛迦山寻观世音,实在不行便去极乐西天寻佛祖,来找我是不济事的。”
孙悟空眼底的光芒逐渐暗淡:“可你乃是地藏法王菩萨,你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你立下豪言壮志,你誓要渡空地狱,可如今,为什么却又怕了?
你不是愿献身于厉鬼之间、伴于这世上最可怕的冤魂左右,于荆棘之中前行的佛陀么?
为什么连你也如此、如此……
地藏怒道:“你还想我一个怀着孩子的人对你怎样啊!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体谅怀孕的人!”罢,一转身,纷纷去了。
假猴子笑得愈发恣意起来,傲然睥睨那犹自黯然的孙悟空,道:“怎么,下一站是去那三十三天,还是去见南海观音?”
仿佛置身冰渊,被极度的恶寒包围,孙悟空了一个冷战,勉强令自己振作起来,强起精神,道:“南海观音!走,同我去见南海观音!”
假猴子忽得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捧腹不止,几乎站立不稳:“你可真是太令人怜惜了,若不是你非死不可,我真是要喜欢上你这个可怜了!”
他高昂着头颅,用那蔑视的神情望着孙悟空,微微一颔首,轻声道:“你知道么?我就喜欢看着你对一切都慢慢死心的模样。”
弹了弹衣上的灰尘,他冷笑道:“就算是辨出真假又能如何?我会把你的天堂变作地狱,让你无处容身。饶是你侥幸将我赢,侥幸逃脱宿命,你也绝不想要再居于这地狱之中一刻了。”
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因我早已将你仅剩的那块立足之地剥去了,你犹自不知而已。”
孙悟空被他吵得极烦,怒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去还是不去?”
“难不成,是南海观音神通广大,你这妖怪怕了吧?”
孙悟空看着那神情不屑的假货,一字一句大声道:“纵使是你同我一模一样又如何?这世上有一个人,饶是我化作飞灰他也能一眼将我认出,这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你这螳臂挡车的妖怪,且看下场如何吧!”
假猴子静静地望着他,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立住不动,良久,猛地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你还真是信赖他得很呢。”
两只猴子一同翻身跃上云霄,转过大海山岳,来到那南海洛迦山下,见到那二十四诸天,齐声道:“孙悟空来见菩萨!求菩萨给个法!”
二十四诸天道:“菩萨同惠岸行者外出了,如今南海只善财童子在,大圣……两位大圣,且先歇一歇,待菩萨回来。”
罢,将两只一模一样的猴子请入南海。
善财童子立于莲花池畔,一袭纯白衣衫不染纤尘,他贯是什么也不放在心思的性子,饶是两个孙悟空同时出现,也只是懒懒抬了抬眸子,道:“大圣且先休息片刻,菩萨归期未知,我也没有办法。”
他一双眼睛生得清秀,却因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略有下垂,此刻慵懒地笑着,如同一只白色的猫咪,倦懒地伸着懒腰,照旧做他的事情。
孙悟空心想,善财童子这样的心性真是好,饶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皱眉一下,想必看破红尘便是如此安稳罢。
可他,他要何年何月才能看破世间的幻象呢?
面前那假猴子掂量着手里的金箍棒,忽得开口道:“你性格泼顽,遇事莽撞,你早已得罪了满天诸仙,如今还想侥幸逃脱么?要你死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若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孙悟空冷笑:“你省省废话罢!你若不是废话太多,何至于暴露身份呢?”
假猴子悠然道:“是么?你怎么不想想,你曾经闹天宫,盗蟠桃,破仙炉,闹得九州六界不得安生,而我呢?我只是个温顺服从的下属而已。”
假猴子绕着莲花池转圈,眼睛里溢出冷厉的光芒,有杀气一闪而过:“你忘了你的最多的话是什么?妖怪,吃俺老孙一棒,你遇到妖怪便,遇到劫匪便杀,遇到任何让你不如意的事情都只会动手,像你这般只有武力却无脑子的废物,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孙悟空厉声道:“吵吵吵,烦死我也!”
假猴子的笑容愈发恣意,那眼中溢出金光来,忽得大笑:“那你不如用你的脑袋好好想一想吧!我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傀儡,你却是个脾气暴躁的逆臣,你如今来了南海,请南海观音为你正名,可他却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候不在。,你生气了,你很生气,于是你问善财童子他什么时候回来,善财他不知道,他贯是什么也不在乎的性子,压根不把你放在眼里,于是愈发生气:好呀,你们根本不把我齐天大圣放在眼里!”
假猴子眼中猛地杀意一闪,手里的千斤重的金箍棒忽得向身边狠狠去,裹挟着狂风暴雨,如同山崩地裂一般,猛地击中了善财的头颅!
那一袭白衣如同轻飘飘的白纸,在南海的莲花池畔倒了下去,没有任何重量,如同灵魂般轻盈。
假猴子冷笑:“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只这一次,不再是了。”
善财犹自瞪大了不冥的双目,只见一道裂纹从他头颅之上裂开,他整个人如同泥塑的金身一般,正缓缓开裂。
孙悟空凄厉地哀嚎了一声,向那倒向水面的少年冲去,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一击如同地裂山崩,这妖怪的法力与他不相上下,他自然知道这样穷尽力道的一击会怎样击碎那少年的三魂七魄,可是他却徒劳地试图把那流逝的生命揽入怀中——
犹如流沙,犹如逝去的风,抓不住。
假猴子平静地道:“是你做的还是我做的?世人哪儿会辨识呢?”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孙悟空,你我本是双生,这杀人的罪名,谁也逃不掉。”
善财试着长开口,发出最后的声音,然而他的声音却在南海亘古不休的风里飘散了,血崩溃一般从他裂开的头颅之中涌出,那双贯是恣意而又慵懒的眼睛死不瞑目,骇然瞪大,瞳孔发散开来。
孙悟空试图把他抱紧,然而那少年纤细的躯体却彻底散了架,生命的气息已经逝去了,只剩下疲软的routi。
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快了。
你不是什么也不在乎么?不,不是了。
孙悟空咬紧了牙,压抑着的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吼声:“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假猴子平静道:“杀了我?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杀了我,谁来顶罪呢?”
他绕着莲花池,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步都无比沉稳,却用沉重不堪:“是谁喊喊杀了这么多年?是谁行事莽撞,是谁积压怨恨至今?观世音当然能认出你来,你给他惹了那么多麻烦,他怎么会忘了你?怎么会与我混合?”
他骤然笑起来,那笑容里一丝温度也没有,是极残忍极残忍的冷酷:
“可是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你了。”
“没人比他清楚你有多莽撞、你有多自负、你有多自私。”
“孙悟空,你脑子清晰一点,我是在救你。他真的会相信你吗?相信你这个曾经纵火、杀人、盗窃的有罪之身?或是你独特、聪慧、与众不同吗?”
“不,你不是。”
他逼近了那正浑身颤抖的昔日的英雄:“你的日子结束了。你已经落魄到尽头了。你再也掀不起一丝浪、推不起一丝波纹了。你注定要同你孤独的来到世间一样,再孤独地死去。这是你无法逃脱的宿命。”
他冷笑着轻轻拍着孙悟空的肩膀:“还是你要固执地在这里等下去,好看看他错愕的眼神?看着他无比疼爱的徒儿就这么死在你怀里?你确定你还想看到最后的真相吗?你是怎样伤害了唯一一个愿意信赖你的人,成为永生永世的负担,无法摆脱的沉重?”
“让他每次看到你,就想到你为他带来的痛苦与诅咒?”
假猴子看着浑身颤抖的孙悟空,看着他如何试图用力抱紧了怀里死去的神仙,却又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身躯在怀里破碎,最后,轻声吐出最后一句话。
如同山塌前的最后一根鸿毛,如同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飞雪:
“不,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或是,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