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山里等了惠岸一年，两年, 三年。

    他坐在以前关唐僧的洞里, 每天仰着脑袋看着头顶的天光, 掰着手指头数：一天，两天, 三天……

    他只有四片手指头，所以数到四的时候，又要归零。

    一天, 两天, 三天……

    四天。

    过去了好多好多个四天。

    所以, 师父什么时候来接他呢？

    他寂寞地坐在石洞里面，将脑袋靠在墙壁上, 看着头上的青苔慢慢生长, 和石壁上的青苔融为一体。

    一天, 两天, 三天……

    四天。

    好寂寞啊。

    真是奇怪啊，以前没有遇到那个和尚的时候,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 几百年一晃就过去了, 可是当他开始等着惠岸来接他的时候，时间仿佛就赖在这里不肯走了。

    心里空荡荡的，好寂寞啊。

    他本来可以跟着那个和尚一起走的, 和尚要带他去取经，可是他觉得和尚不好, 胆子太，他喜欢惠岸。

    他师父的名字叫惠岸，因为师父很了不起，所以他第一次见师父就很喜欢师父。

    可是师父让他在下界等，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师父的师父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数啊数，人间过去四年了，天上也只过去四天而已。

    这才四天，师父不会忘了他的，对吧？

    到了第四年的时候，有其他妖怪想要占据这个洞，石头把他们出去了。

    虽然他的修为不是很强，对面也不是很厉害，但是要一只笨重的石头人还是很困难的。他是石头，他动都不是很容易，在架的过程中好几次被对方散架，最后又挣扎着把自己拼起来，了三天三夜，才把对方烦走了。

    他不能离开这里呀，师父要他在这里等他，洞要是被别人占据了，师父来了，找不到他可怎么办呢？

    但是后来就没这么容易了，好几只厉害的妖怪要来占据这个洞，石头很努力地把他们跑，但是他虽然是石头，对方不死他，但是很容易就把他散架，毕竟他自己动不动也会散架，于是几只虎怪就把他的头、胳膊、身子、腿分开，送到距离彼此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被拆得散架，天南海北地寻着自己。

    他把碎了的自己一点一点拼起来的时候，坚定地对自己：师父他会来接他的，总有一天师父会来的，他可是观世音的大弟子，他不会话不算话的。

    总有一天师父会脚踏五彩祥云而来，接他走的。

    那时候，他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啦。

    不对，孤身一石头。

    石头把虎怪赶走了，继续孤零零地守在山洞里。

    第四年结束的时候，虎怪们又回来了。他们这次没有把石头搬去很远的地方，他们只是把他散以后，身子送到山上去，把他的头丢入了海中。

    石头是永远不能在海水里浮上来的。

    没有人救他，他的身子就一直一直坐在岸上，无奈地看着头颅所在的海域。

    头颅被淹没在海水里，隔着遥远的水域，看不见任何东西。

    绝望在心里一点一点堆积。

    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来救我呢？

    要是你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呢？

    他想喊叫，可是他的嘴里涌满了海水；他想挣扎，可是他永远沉在水里；他想远眺，然而死寂的水里一无所有。

    师父啊……

    石头渐渐地开始后悔了。

    因为师父了，缘分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没有等着师父来接他的时候，他每天和自己玩的很开心，他只要假装自己是三个石头就能很幸福了。可是现在不是了，再也不是了，师父缘分到了，他就来接他，可是等待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万一缘分是个残酷的东西，他永远也不来了怎么办呢？

    万一师父他来了，只看见他无头的身子，看见那蹲坐在海边无止境等待的身子，认不出他怎么办呢？

    毕竟石头都长得差不多，万一他认不出来呢？

    石头在水里沉沉浮浮，觉得他这么难过都是师父的错，他要是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就好了，那他就是自由自在的一个石头，不会被人丢到水里了。

    于是第一天的时候，石头决定：他不要再等师父了，他再也不要等师父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又觉得师父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他又想等师父了。

    就这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这一片的海水干涸了，他的身子走到干涸了的海边，在长满贝壳的石头中找到了他的头，重新安了回去。

    可是他不像过去那样了，他的头被海水浸了太久，盐分在里头扎根，再也不能长出喜欢的花与草了。

    不仅是会杀死植物的盐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也扎了根。

    他坐在干涸了的海边，仰头望着头顶的蓝天，遍布着碎贝壳的脑袋丑陋不堪，像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疤痕的聚集地。

    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来呢？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时候，石头听人，有个很厉害的神仙，总是喜欢和妖怪架。

    他也不死妖怪，只是无声的来，又无声地去，输赢不在乎，到痛快就走人。

    听起来很帅。

    听起来很像他的师父。

    于是石头跋山涉水去找他，他找到师父的时候，他在和其他几个妖怪架。

    师父还是以前的师父，他很冷漠，很平静，他身上的白衣一如很多年前石头见到他的时候，只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是自己来的，身边没有那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师祖陪伴。

    他总觉得师祖不在，师父就像少了一块，变得冰冷而又僵硬，仿佛他之所以留着些残存的温暖都是因为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那个人不在了，他就变得又凶又怪。

    眼看师父要不过了，石头冲过去，对那几个妖怪：你们不要我的师父！

    他的模样很丑了，一身海水的腥臭气，那几个妖怪虽然是妖怪，但是偏生爱干净得很，看见了他，都远远地避开。

    石头仰着脑袋，开心地：“师父，你来啦！你是不是来接我啦？”

    然而，惠岸冷冰冰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谁啊？”

    石头吓坏了，他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师父可能不认得他了，于是赶紧道：“我是你徒弟呀。你了，要我在人间等你，等缘分到了，你就会来接我啦！”

    他着急地在身上找找，很多年前惠岸伸手拍了拍他，一片花在他头顶开过，但是他的头被人丢下阴暗的海水，那些花儿已经死绝了，可他依旧在身子的缝隙里找到了还活着的花，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拿出来给他看：“你看，这个是你给我的。”

    他又在身上翻翻，在另一条缝里找到一朵huangse的花：“这个是师祖给我的。”

    惠岸对多年前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大概印象里只有个石头精，问道：“什么师祖？”

    石头心翼翼地捧着两朵花，珍惜地道：“就是观音菩萨呀，他给我的花，你给我的花，我都留着呐。”

    一听到他提起观音菩萨，师父忽然很生气，一把将他手里的花翻了，丢在地上，生气道：“他给你的东西，不要也罢！”

    石头吓了一跳，连忙在地上翻了翻，又把花捧在手里：“可是他给我的东西，和师父给我的东西一样珍贵呀！”

    惠岸刚才不过妖怪，现在满头满身都是血，见他要拿那朵花，索性把自己的血抹在石头手上，那一瞬间，石头的手上长满了芽，风一吹，叶子快快地长大，一片花的海洋满布了他的身上。

    石头仿佛穿了一件绿色的衣裳一样，只有脑袋光秃秃的，盐分占据了哪里，没有花可以在那里开放。

    惠岸撑起受伤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转身走了。

    石头追了上去，开心地道：“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惠岸不回答。

    石头又问：“你缘分到了就来接我，缘分什么时候到呀？”

    惠岸冷冰冰地：“缘分永远不会到了。”

    石头吓了一跳，又死死地追上他：“那你现在是不是来接我了呢？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很多年了。”

    惠岸：“我赶你了吗？你要是高兴就跟着我，不高兴就走，反正没人愿意要我。”

    石头正了正他的脑袋，着急地道：“我会跟着你的，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跟着你的！”

    惠岸也不话，也不看他，血从他下巴上滴下来，把白衣服弄脏了。

    石头怯怯地道：“那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师祖呀？你受伤了，他会担心你的。”

    惠岸猛地站住了。

    他的眼睛黯淡下去：“我们不去找他了。”

    石头有点怕他生气，可是他很笨，他不知道什么好，就：“为什么呀？”

    惠岸忽然站住脚，回头细细地量他，大概是想起来他是谁，嘴角猛地挑起一个嘲讽的笑来，问道：“原来是你啊。”

    石头挠挠头：“就是我呀，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啊。”

    惠岸：“哈，你等我？你是想成仙吧？”

    石头很笨，只好：“想的，神仙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而且神仙都是在一起的，他们不会很寂寞。”

    惠岸冷酷地：“我让你在人间修行，你修行了吗？”

    石头的修为一点也没涨，他在海底的时候很难过，没有办法修行，他只能：“没有……”

    惠岸冷笑：“你这么懒惰，我怎么能收你为徒呢？”

    石头吓了一跳：“你不收我做徒弟也可以的，可是我等了你很多年，你让我跟着你吧。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啦。”

    惠岸本来想嘲讽他，赶走他，骂他，他，他不是很讨厌妖怪，他只是个孩子，想发脾气而已。

    然而，听到“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啦”的时候，他忽然喉头一噎，把所有难听的话都噎了下去。

    惠岸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想跟着我，也可以。”

    他把石头推开一点，道：“但是你要记住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任何人，你也最好别期待我教你什么东西。”

    石头惊喜起来：“你愿意让我跟着你啦？”

    惠岸：“嗯。”

    石头把自己的头高高地抛起来：“那我是你徒弟啦？”

    惠岸：“嗯。”

    石头眼巴巴地问：“那师父师父，我们去哪里呀？”

    惠岸：“……不知道。”

    石头高兴起来：“那我们去找师祖吧，我也很想他呀！”

    惠岸：“……不行。”

    石头又：“那我们等师祖来接我们吧！他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

    惠岸忽然生气起来：“好了，你滚吧。”

    石头吓傻了：“啊？”

    惠岸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等他来接你吧。”

    石头只好又追上去，屁颠屁颠地：“那我们一起等他来接我们吧！他那么好，肯定会来接我们的。就像你会来接我一样的。”

    惠岸生气地：“我没有来接你。我把你忘了。”

    惠岸完，继续向前走，以为石头会跟上来。

    然而他没有。

    石头傻了，他站在原地，仿佛四肢生了锈，身上的花开始慢慢枯死。

    仿佛心裂了一个口子，虽然他只有石头做的心。

    或者那个口子一直就在了，只是他一直拒绝承认，假装看不见而已。

    好痛啊……

    但是石头甩了甩脑袋，又跑了几步，跟了上去，还是难过地笑了出来：

    “没关系，我没有忘了你呀！我一直等着你呢！”

    作者有话要：

    明天……试试双更！

    ——来自考完试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