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岸不在的时候，我倒是天天想他。他现在回来了, 反倒是恨不得他离我远点, 眼不见心为净。

    须知道他不仅是自己回来了, 他还带了个徒弟回来。以前他自己话就足够烦人了，现在可好, 不管他什么，徒弟便跟着一起，两个人一唱一和, 前呼后应, 当真是能把我气死。

    就像他回来的时候, 我问他：“你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

    惠岸瞥我一眼，平静地道：“我不告诉你。”

    他自己倒也罢了, 那徒弟, 那人不人石头不石头的人形石头也跟着一起, 学着他的模样仿着他的语气, 跟班儿一般傲然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再或是我问他：“就不能坐下来同师父谈一谈吗？”

    惠岸头也不回，转头便向他屋子里走, 闷声道：“没什么好谈的。”

    这时那块石头便要跟着一起狗仗人势, 啊不, 石头仗人势，昂着那颗石头脑袋对我道：“没什么好谈的！”

    就这么左右反复两次，我被那石头怪气得不行, 便伸手对着他一指，道：“你, 过来。”

    我本意是将他训斥一番，谁知我一指他，他竟是如获至宝，就差直接在地上滚，翻腾了一阵后，问我：“我吗？我吗？”

    我：“对，就是你。”

    只见那石头大喜，一蹦一跳向我奔过来，边跑边叫道：“我来啦！我来啦！”

    他跑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似是背后一凉。转身看过去，身后惠岸正凉嗖嗖的盯着他看，一时间怂了。

    石头怪迅速站队，立刻做出一副冷冰冰的姿态来，一步两步向我蹭过来。

    我问他：“你是哪里来的妖怪，为何跟在我徒弟身后？这南海的事情乃是由我来做主，你来了南海竟如此不知礼数，都不知道向我问好的吗？”

    我本来训他两句，不过是想给这个石头一个下马威，谁知他竟甜甜地对我道：“观音菩萨好。”

    这么一来，我连训他都不知该从何训起，只能无奈的道：“你既然是会按收的徒弟，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祖，那你是听你师父的话，还是听你师祖的话？”

    这石头怪显然脑子不好，一时间也发起愁来。他左右为难，看看我，又看看他师父，用一只妖怪仅有的那点水准衡量着，心翼翼的道：“师祖比师父大一些，应该听师祖的。”

    他这么一，惠岸当时变了脸，只是瞪了一下眼睛，他便吓了一跳，立刻又道：“可是我现在跟着我师父，师祖已经有好几个徒弟了……我还是听我师父的话吧。”

    龙女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替我话道：“那若是你师祖对你不许出去乱跑，你师父却偏偏要带着你出去乱跑，这时候你听谁的？”

    石头彻底傻了。

    这时候，惠岸在他身后冷不丁的道：“听我的。”

    他便立刻昂起头，有样学样：“听他的！”

    龙女心知他上了套，又问到：“哦？为什么呢？”

    石头都快要哭出来了：“因为他是我师父，师父什么都对的。”

    龙女望着他，两眼笑得弯弯，又故意问他道：“既然如此你师父不听他师父的，是不是你师父的错呢？”

    惠岸大概是心疼他徒弟，把石头拽走，道：“师妹，他年纪尚，脑子又不好，不要戏弄他。”

    眼看他又要转身走，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道：“你既然当了师父，就该有个师父的样子。孩子脾气，不要在耍了。”

    往常我们吵架的时候，红孩儿总会出来劝，他最不喜欢别人吵架，不要是光明正大吵起来了，但凡有点矛盾冲突的苗头，他也要急匆匆的压下去，大概是以前爸妈吵架吵的怕了，生怕我们也吵起来，今天却是奇怪，连个影子也不曾见到。

    大约是又见我开始头疼，大绿又从水里跳出来，这次依旧便做那个绿眸的雍容少年跳上岸来。

    以前他是只青蛙的样子的时候，我给他起了个名字，法号绿呱，又叫绿无边。他当青蛙的时候，大家没有和他交流的需要，也就不怎么喊他；如今变成个人了，不喊也不成，大家就凑合，都叫他无边。

    实话，见到惠岸我不怎么头疼，但是这货一现了人形，我是实实的头疼。

    无边大概戏剧又排练了新台词，看来样子越摸是把对惠岸的情感自我代入到新剧里去了，跳到惠岸面前就高声道：“你这不肖的恶魔啊，接受我的惩罚吧！“

    实话，他这样我有点害怕，他最近戏剧越排越多，台词也写得越来越怪，自动把生活中的人物代入角色，搞得我很是担心。

    惠岸显然吃了一惊，猛的转身看我，一副你怎么又从外面乱捡人回来的神情，质问我道：“这谁？”

    我很是头疼，只能解释道：“就是与世同君他家观里的老祖宗，昔日化作一只青蛙在咱这水里潜着，最近喜欢上戏剧了，这不变成个人，排练呢吗？”

    惠岸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见面前的少年忽然拔出了腰间的刀，冲他厉声道：“决斗吧！魔鬼！”

    魔鬼显然不想和他决斗，魔鬼很生气。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话，石头就已经率先跳了出来，伸出了他的石头手，一副誓死保护他师傅的神情：“决斗吧！人类！”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起来，一时间陷入绝望，觉得我南海从此再无平静日子。

    但是事后证明，那天我的绝望还没达到顶点。

    所谓绝望，绝不仅是我一个徒弟到了叛逆期或是两只精怪在我南海起来，再或是我脑海里不断的回荡着疯狂的笑声就能达到的。

    我正想要找回红孩儿的去处，就看见他扑了过来，一身狼藉满脸狼狈，逃命一般跌跌撞撞跳到我怀里，一把将我死死抱住，脑袋缩着，泪水在满是泥污的脸上横流，磕磕绊绊道：“菩萨，我寻到善财了！”

    我见他神情恍惚，以为他又做了噩梦，便哄他道：“莫怕莫怕。你只是做了个梦而已，现在醒了，没事了。”

    他猛的抬头望我，泪水在脸上闪着光，眼睛里满是惊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万千话语不知从何讲起。

    红孩儿似乎试图拼命证明什么，奈何自己却找不到依据，只得惊慌失措的转过身，手一伸，指向随他来的黑熊怪，焦急道：“你问他，他也看见了的！”

    黑熊怪显然也是吓坏了，整只熊缩成一个球，正在紫竹林的角落里哆嗦着，我让他过来，他却不敢动，只缩在竹林一角，我也不清一只黑熊害怕起来是个什么样子，我就觉得他大概想画个圈什么的将自己圈起来。

    到底出了何等可怕的事情，才能将他们两个一起吓成这般样子。

    我问他话他也不答，我叫他名字他也不应，这种时候我也没心情和惠岸置气，只得连忙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缓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黑熊怪抬头望着我，欲言又止，又忽然连连摇头否认道：“菩萨，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不要听红孩儿瞎！他年纪，什么都不懂……”

    他若是应和红孩儿，我或许不至于这般害怕，但是现如今的状况将我一整颗心都拎起来，堵到了嗓子眼。

    见黑熊怪无论如何也不肯，我只能去逼问尚且还在哭着的红孩儿：“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两个下了一次界。还惹出事情来了么？”

    红孩儿几近哭到哽咽，话也不连贯，一边想要自己坚强起来，到底却还只是个孩子，一想起来看见的情况，整个人都瑟缩起来，断断续续的道：“我们、我们本来只是想去人界找凌虚他家那两个魔星玩而已……”

    他到这里，忽的将脑袋埋进臂弯，断断续续哽咽起来，话也不连贯了。

    起来凌虚他家那两只魔星，因他喂养的好，如今长得飞快，早已是少年的模样。那两个少年丑的丑极，美的美极，当真是两个极端，站在一起相得益彰，这数年来我一直见过他们一面而已。只因孙悟空许久不曾来寻我帮他，我下界的机会少了许多，又因着凌虚他忙着养孩子，极少来找黑熊怪，我连他们的消息都没听过了。

    如今红孩儿忽得这般哭起来，我心头一震，急忙问道：“那两个崽子又啃了什么东西？又招惹了哪一方的神仙？”

    然而纵是我这般问，却是一点回声也得不到。

    惠岸这时候可算有了点良心，知道出了事情，对正在斗的无边和石头喝道：“够了，都住手，谁也不许了。”

    他两个也停下来，一起转头，茫然看着我们。

    一时间，南海的风声都寂静下去，只有红孩儿的哭声低低地传着。

    仿佛被寂静吓到，连他的哭声也停息下去，惊恐得连喘气也不敢了。

    终于，还是黑熊怪率先开了口：“不是两个魔星了。”

    他愈发垂下那硕大的头颅，仿佛要把自己埋起来才甘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悲声道：“仅剩的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