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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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今天清天刚亮萧衍就被叫了出去,不管是内侍还是萧衍,皆行迹匆匆,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父亲站在窗墉之下,蝉翼茜纱纸遮了大半的阳光,上面缕着雁山参云的暗纹,疏影参差错落在脸上,描绘出一副深邃的神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当年举荐高士衡的是朝中清流中立一派的老臣,与东宫并无深交。只要高士衡咬住了口,姜弥并找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此事跟太子有关。”

    他将手扶上窗棂,摇了摇头:“这是他亲手扶植的储君,不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而轻易与他翻脸。”

    言下之意,要作壁上观,不便插手。

    我看了看意清,他凭案端坐,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爹,既然你们认定高统领是太子的人,可眼下姜弥抓就抓了,一点情面都不给太子留。朝里朝外,若是任由他拿捏,以后太子的处境岂不是愈加艰难?”我也顾不上旁得了,只将自己心里话连同那一点点的不满一齐倾倒出来。

    “你知道什么!”父亲劈头盖脸地训斥我:“姜弥恨不得把太子当成他的私有契产,我若是这个时候站出来明显地去维护太子,更加犯了姜弥的忌讳,那这事就彻底过不去了。”

    幽闺之中青苔色秋帐在扶风中潋起波漪,父亲似有不忍,收敛了横飞的肃气,慈祥安和地对我:“姜弥这个人,素来在心里将亲疏分得清楚。天天怀淑,可连怀淑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不管于情于理,太子都没有理由在当年去保护一个废太子。况且,这件事到现在陛下还被蒙在鼓里,姜弥……他不会想让陛下知道得。所以,此事一定会大事化,事化了。”

    我望着父亲,他经历过的风浪波折多到数不清,几次于危机中化险为夷,含蓄沉敛的外表下是看透世事的大智,他得……应该是对得吧。

    ----骊山行苑中已秋意深浓,碧云天下秋色连波,纷纷坠叶飘香,玉柱斜处有飞雁栖息。宫女们端的墨釉漆盘里盛放着沾染朝露的鲜菊花,色泽莹润鲜妍,有一种浅薄而灿烂的美。

    我攀上湖水旁的大石,看了看水底,干枯寥落的芙蓉枝沉在里面,两岸寒树将一泓秋水映得渌色盈盈。看着这一处水波山色,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彼时,尹氏新败,怀淑被幽禁在西客所。因我常去西客所流连,母亲便将我锁在吴越侯府里,等闲不肯放我出来。突然一日,不知皇帝陛下生了怎样的心思,在给我和萧衍定了亲后召母亲和我进宫,要一同赏秋菊。

    母亲,按照规矩,进了宫总得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姜皇后当时把凤阙后位坐稳了,人也端得爱挑三拣四,一会儿抱怨内侍省送上来的翡翠色浮,一会儿嫌弃尚衣局制衣染色粗糙,我实在听得不耐烦,找了个借口偷溜出来,往昭阳殿西苑的静石湖去了。

    艳阳给静水镀上了一层光,萧衍正坐在绿杨荫下的大石上,手里托着暗金圆钵,给湖里的锦鳞喂食。

    从前尹舅母在时,那些锦鳞都是我喂得,它们有点像我,矫情且挑食。最好是红虫,它们吃得最快。再不济,有点甜的面渣也行。我抻头看了看萧衍喂的东西,水蚯蚓,虽然柔软鲜红的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可这玩意昭阳殿的锦鳞不爱吃啊。

    我又看了看浅淡碧波里的锦鳞,果然看上去比从前瘦了不少,不由得心疼得直叹气。萧衍瞥了我一眼,在大石上坐得纹风不动,一贯高贵冷艳的模样:“叹什么气?”

    “锦鳞不爱吃蚯蚓,得喂红虫和面渣渣。”

    他极为雍容地翻了个白眼,“你难道没觉得昭阳殿里的锦鳞经常会跟以前不一样?”我当然没觉得,这么多色彩鲜妍的尾鱼乌压压得攒聚在河里,怎么能看出哪条跟以前不一样。

    “你喂的红虫和面渣是它们爱吃得,但锦鳞不知饥饱,你喂起来又没分寸,饱腹之物过犹不及,隔三差五地就会有锦鳞活活撑死翻了白肚皮。”

    “你胡。”我抻头瞧了瞧,觉得这些摇头摆尾又花枝招展的鱼就是我喂养大的那些:“你凭什么我撑死了锦鳞,昭阳殿里的锦鳞都是有数得,真撑死了怎么会不让我知道?”

    “那是因为我让内侍换了新得,真是有趣,一开始你还,怕你看见锦鳞翻肚皮要哭鼻子,我才是让内侍把死了的捞出来换上新得。这可倒好,让你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可怜这些锦鳞,死得不明不白。”

    我气急了,腮帮子鼓鼓地怒视着他,见他微风临面,八方不动的模样,劈手上去抢鱼食,萧衍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出此下策,稳稳地将鱼食拿开躲过我的抢夺。他逆着光人畜无害地看我,看得我怒火攻心,伸手推了他一下,真真儿地就是一下,我自问力气并不大,但不知是大石上有新鲜的苔藓还是他并未坐稳,萧衍整个人从大石上摔了下去,扑通,掉进了湖里,溅起无数水花。

    连忙去捞他,发现这湖并不很深,站在里面也只到腰线往上的位置。他好脾气地任由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上来,沥了沥锦衣上湿漉漉的水,还未什么,就听一声响亮的怒喝从身后传过来。

    “岂有此理,你这死丫头,太没规矩了。”

    我娘如电闪般气冲冲地蹿到我跟前,还未等我跟她解释缘由,直接抬起手甩了我一巴掌。

    晴空万里,知了的叫声回荡在空旷的花园里,这一巴掌清脆而响亮,直接把我懵了。萧衍连忙上前,从身后抱住我,焦急地喊了一声:“姑姑。”便再没有下文了。他的脸色一瞬变了,侧头看着母亲来时的方向,皇后端着臂纱领着一大群宫女内侍往这边走。

    萧衍抱着我的手缓缓松开了,平袖施礼,叫了声母后。我脑子一转,有些反应过来母亲为何要抢先一步上前来训斥我。

    我在母亲的眼色下忙跪地向皇后行礼,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越过我向萧衍走去,“快回去换件新衣,这湿漉漉得可别着了凉。”萧衍低下了头,偷偷觑了我一眼,平整地施礼,一句话都没就在内侍的拥簇下走了。

    花园里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皇后走到我跟前高高俯瞰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人家都道吴越沈氏乃是诗书传家,尊崇礼教的世家,难不成最近沈侯爷赋闲在家反倒没有时间教养子女了吗?”

    我的脸登时红了,觉得父亲因我而平白受辱十分过意不去,但又无可奈何,皇后完这句话就走了,留下我和母亲在花园里。母亲没再训斥我,只问了我一句‘疼吗’,我摇了摇头,觉得眼睛酸酸得硬憋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

    从那以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般,知道做人应当谨言慎行,不能过分张扬。大约也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疏远萧衍,认真地把他当太子储君敬着。

    ----不知在湖边大石上坐了多久,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下了大石。那股微甘微苦的瑞脑香气和风袭来,让我有一阵恍惚,心里发涩,莫名其妙地想哭。

    “怎么了?”萧衍还是昨日那身宽袍,大约是我的神情不太好看,他微低了头看我,有些担心地问了那么一句。

    我罕见地想向他倾诉心底的心事,一伸手指向大湖,:“昭阳殿后园里也有这么个湖,那里边养了锦鳞,还记得我把你推下去过,为这事母亲还了我一巴掌。”萧衍望着湖心面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似是想起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我故意得。”

    诧异地看他。

    “你不会真以为轻轻那么一推,我就掉下去了?我当时想,要是顺势这么往湖里一摔,你得多内疚,没准想只蝴蝶似得在我跟前嘘寒问暖,赶都赶不走。可没想到……”没想到母亲和皇后正好到这儿来了。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仰起脸郑重其事地:“现在让你推一下我,我往湖里一跳,但你得再把我捞上来,因为那时候我也捞你了。然后我们就冰释前嫌了,我再也不气你不故意躲着你了,你也不许记恨我,好不好?”

    到最后我有些心虚,因为这条约看上去并不平等,认真来他也应该来疏远我个五六年才对。但,我转而一想,这五六年里他身边花浓柳绿,妙颜佳人从来不缺,委实可气,就这样吧,他要是不答应,我转身就走。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明耀如灼,将他略显沉色的脸都点亮了。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悦色,但随即又自持冷静地问我:“为什么?”

    我想了想,:“我自以为喜欢锦鳞,但却并不通晓它的习性。就好像很多人总喜欢把怀念怜悯一个人挂在嘴里,表现在脸上,可真正为他做过的事情着实有限。可是你却都装在心里,不管是锦鳞也好,人也罢,你都是默默地付出,哪怕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曾经昙花般现在面上的温柔神色渐渐敛去,如同以沙描摹出的画作,拿手一抹顷刻间在眼前消失。他环顾了左右,见无人靠近,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了……为了他还真是拼命,连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他冷哼了一声,视线掠过平静的湖面,突然有些恶狠狠地:“真应该把你扔下去,让你清醒清醒。”完,他将我推开,拂袖而去。

    我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一直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事后才知,这一日于萧衍而言,并不好过。

    起,是刑部的一个化外吏找到了东宫内舍人徐文廷,是奉刑部侍郎宣知煦之命来传个信儿,姜相以私通内侍私放宫禁的名义拘起了禁军副统领高士衡,此令并没有奏疏凤阁,上禀太子殿下。徐文廷不敢耽搁,匆匆来行宫找萧衍,然而他们未料到,这个送信的化外吏出了内舍人府没多久,就让人逮起来了。

    萧衍赶到刑部,姜弥已设起了公堂在那儿等他。

    “殿下,事出从权,臣怕人跑了未来得及向您请令,这东宫令可否后补上?”姜弥在椅子上坐得稳稳得,见萧衍来了只稍欠了欠身。

    萧衍看了姜弥一会儿,未置言语,只沉默着上座,:“高士衡是禁军副统领,是父皇身边的人,即便是孤也不能轻易动他。”

    “就是因为是陛下身边的人,掌握着宫禁,事关天子安危,怎能含糊。”姜弥似乎早想好了一套辞,信手拈来。

    萧衍看了看列坐的刑部官员,自尚书往下,有品有阶的都到得齐全。他将手合起支在案桌上,慢声问:“那可审出什么了?”

    刑部尚书崔明浩是老臣,素日最是谨慎,且也知道轻重。他心里隐隐觉得姜弥与萧衍之间流动的气氛很古怪,好像是在斗法,但又偏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理这当下的储君,未来的天子得罪不得,但姜相也是他得罪不起得,若是得罪了只怕连未来都没有了。

    事关刑部,他又是尚书,似乎是到了非开口的地步。但,高士衡被送到刑部也仅是走个过场,审问他的人可都是姜相的心腹,审出什么,他从哪儿知道去。

    所幸,姜弥替他解了围,执掌天下权柄的相爷意态沉稳地摆了摆手,“先不忙这个,臣的人无意之中抓了个人,此人竟擅自泄露刑部机密,这大清早跑到内舍人府上递什么信啊?”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故作镇定的徐文廷,让人押上来一人,此人被五花大绑,连腰都直不起来,只勉强在束缚下抬了抬头。看到他的脸,侍郎宣知煦登时睁大了眼,他不由得握住椅子扶手。

    萧衍看了一眼徐文廷,后者起身道:“下官也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一大清早地跑到我府上有人不尊法令擅自私押了禁军副统领,他知道就来送信,想讨几个赏钱。”

    被绑的人其貌不扬,鼻尖微微上翘,透出些聪明像,他挣扎着抬头,哭嚎道:“相爷,相爷,得真是想讨几个赏钱而已,真不知是触犯了王法,您大人大量,饶过得,得家里还有妻儿老要养。”

    姜弥挑了挑眉,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反应得快嘛,放心,你这种人物还轮不到本相来处置。只是……这京中权贵如此之多,你怎么单去内舍人府上报信?”

    “前些日子因为神偷琊叶青,内舍人来刑部提调过相关犯人,得是狱史,见过大人,想来去找大人不会被门房轰出来。”

    姜弥略作惊诧,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倒真是机灵。你叫什么?”

    “人吴继宗。”

    姜弥展了展衣袖,刚想什么,衙役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寥寥数语,姜弥故作惋惜,冲着萧衍摇头:“可惜啊,底下人没个分寸,高统领怎么这么不禁刑罚,竟死了。”

    萧衍的手紧扣在一起,如草蛇相互攀附,勒得骨节凸起,森森发白。

    姜弥,他不会与萧衍翻脸,但是他会断萧衍的臂膀。

    ---往后几日,我都没有见到萧衍,他不进正殿,终日忙碌,据魏春秋夜夜宿在了书房。我知他是故意躲我,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惹他心烦,但还是不免担心他的饮食起居是否周到。于是,我温火慢炖了一锅参汤,酝酿了半日,终于在天刚黑时把魏春秋叫了过来,让他把参汤给萧衍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