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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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了摸肚子,温甜地笑了笑:“主人不主人的,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就是他能健康、平安地降生。”

    孟姑拿起团扇往外驱赶着药气,瞧着我:“娘娘这样想也对,不过有些是天生的福气,越是不上心,越要往人怀里钻呢。”她的三千青丝梳得油光水滑,用金篦子琯在耳后,一双简约的金坠子,扮得中规中矩,配上言行,简直是一颗实心的无懈可击的金锞子。

    萧衍的眼光也忒好了,当年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放在我身边。

    跟孟姑这么一话,时日也过得快了些,不觉外面暮色初降,一轮笼着黄晕的圆月爬上了茕瓦飞檐,枝桠处有鸦啼莺哢。嬿好披着满头银霜回来,却是一脸迷惑:“应是没事吧,公主大公子去了兹兰山办案,暂且回不来。吴越那边……”

    “吴越怎么了?”我将手里的茶瓯放下,有些敏感。

    嬿好道:“老夫人,就是咱们侯爷的嫡母去世了,叔老爷,也就是咱们侯爷弟弟来信,请家里人回去奔丧。按理也确实该回去,侯爷和安阳公主,还有意初公子都得回去,现下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呢。对了……”

    嬿好展露笑靥,“奴婢听了一件好事。昨夜宁寿殿走水,烧掉了大半个殿宇,据查是因为禁军吃酒误事,遗漏了点灯的烛火。侯爷在凤阁议事上弹劾,查出那几个禁军是姜相的心腹一手提拔,便以对先祖不敬为由要求裁撤禁军统领和副统领,重新规制四品以上郎将。”

    这样的事情,姜弥怎可束手旁观,听之任之,父亲的举措怕不是那么顺利吧。

    谁知嬿好几乎是雀跃地:“宁寿殿是供奉大周太祖太宗牌位画像的殿宇,宗亲们自然不会向着姜相,老英王就首当其冲。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与姜相交往过密的御史台大夫、锦佑侯谢廷昝也没站在他那边,朝上剑拔弩张,姜相一时腹背受敌,竟就这样把禁军交了出来。”

    “奴婢听他们,陛下动作极快,从镇守各偏门的郎将到禁军统领全换了新人,也只用了一天时间。尚书台连发十数道圣旨,宣旨的内侍前脚接着后脚,热闹得很呐。”

    这真是件好事,起码以后睡觉时不必担心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将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我给嬿好斟了杯茶,递给她润了润嗓子,她接着:“奴婢瞧着,这姜相虽然嚣张,可人心向背,未必就能得意一世。咱们侯爷既然敢在这个时候离京去吴越奔丧,就是不怕他会搞什么动作。”

    但愿如此吧。可姜弥从一介白丁爬到了今日权臣的位子上,又岂是泛泛之辈。当年他式微时,外有尹氏压制,尚且能平地而起扶摇直上,如今大权在握会坐以待毙么。父亲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离京,但愿朝中真得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自从爹娘去了吴越,我这昭阳殿里可越发冷清了,虽太医、膳官日日都来,可没有能话的人,连看着嬿好都觉得她愁眉苦脸,将忧戚印在了眉宇间,十分的别扭。

    我想让靡初来陪陪我,可内侍传话回来,老英王病了,靡初侍奉在侧无暇分身,只得作罢。我又想让芳蔼来陪陪我,她来是来了,可与我话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着着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呆愣空洞,散乱地抛向虚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嫁做妇人,梳着云髻,带了十二支黑曜石银钗,消瘦的面颊上半分幼时娇憨可爱的影子也见不着,倒像是个满怀心事的愁妇,还未开口就要先叹气。

    大约是因为婚后的日子过得不甚舒心。我有些不忍心地将头偏向一边,萧衍大约是由自己的思量,不让芳蔼和离,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水深火热里挣扎,便想着再去找萧衍商量商量。谁知将头转回来,见她正一脸悲戚地凝望着我,眼里的哀伤几乎要溢出来。

    我心下一咯噔,有种微妙的不安。问她:“芳蔼,你怎么了?”

    她仓惶将视线收回来,蕴出了一抹勉强浅浮的笑,“没什么,嫂嫂对不住,芳蔼家里的烦心事太多了,总这么副苦样子,平白让嫂嫂跟着忧心。”她微低了头,话锋一转,怅惘地:“芳蔼羡慕嫂嫂,能嫁给一个心里只有你的夫君。”

    这话听着便觉心酸。我一时不知该什么,抓住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劝道:“你也会有的。”

    芳蔼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不敢奢望了。”

    我望着她的侧面,依旧柔婉秀丽,却在不到一年之间,活生生从一个对外来充满憧憬的娇俏少女变成了心如死灰的妇人。

    明知她心底成了枯井,寂落无边,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这么坐了一下午,芳蔼起身告辞,才结束了这一面。

    我近来总是不安,见了芳蔼之后更加不安,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前夜睡觉时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吴越侯府,将怀淑送给我的桂花糖放进了嵌海珠白玉莲花的瓷罐里,埋在了我闺房前的土里,却生生地被母亲带人挖了出来。

    眼见着一整罐的桂花糖都要被拿走,我抹着眼泪嘤嘤哭道:“母亲坏,我不要你了。”谁知这句话刚一完,眼前诸人突然消失,宛如一缕烟雾般被阳光驱散,缥缈杳然,再无踪影。我独自在院落里奔走,唯见满庭花树葳蕤可爱,却连一个人都找不见,因而急得满脸是泪,竟在睡梦中哭喊了出来。

    我溺在梦魇里,忧伤不能自抑,直到萧衍将我叫醒。他半坐起身子抚着我脸颊上的泪,柔声:“孝钰,你做梦了。”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哀凄凄地看向他。

    “梦里你总喊爹,娘,意初,你是不是想他们了?”萧衍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悲悯。

    我点头,又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那个梦太过逼真,又正应了我连日来的担忧感伤,总也走不出来。

    萧衍微垂了头,好长时间未语。他喉咙间不住地滚动,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沉默了许久,他冲我道:“你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等孩子生出来我陪你去看他们。”

    我点头,将他的胳膊抱在怀里复又闭上了眼睛。太医曾过,这几日我得注意休息,不然肚子里的孩子光不好,为了孩子,我不能胡思乱想了,我得保重我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个月,我一定要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这样想着,日子便觉得没那么难捱了。只要生下了孩子,昭阳殿那风声鹤唳的禁卫便能解除,我可以去到外面,想见谁就见谁,再也不必躲在这囚笼里没日没夜地胡乱揣测。

    我更加听话地去喝那些苦的直往舌根蹿的药汤,守着我的太医也都是太医院里老资历的,他们除了请脉问诊,现在也会些宽慰我的话,告诉我孩子很康健,只要在忍上几天,必定能安稳生下来。

    他们这话时,嬿好守在一边,痴痴傻傻地对着太医发愣,我仔细一看她也不是对着太医,目光涣散好似在走神,再仔细看看,眼睛都红肿了起来,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等太医走了,我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怎么好像哭过了?”

    嬿好怔了怔,使劲儿地低了低头,闷生生地:“是,孟姑欺负我了,姑娘得给我做主。”

    正在往羊脂白玉花瓶里插芙蓉枝的孟姑闻言,像是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嬿好,看了几眼立马换了一副厉色,道:“我不过了你几句,娘娘马上要生产了,你就别往外跑了,你怎么就上了心,还哭上了,我以后不你了还不成吗?”

    嬿好撇了撇嘴,似是要哭,但又忍了回去,“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成吗?又不是我想哭,就是忍不住……”

    我想安慰安慰嬿好,但考虑孟姑又是萧衍放在我身边的人,不好偏袒的太过,只得公允地:“孟姑是昭阳殿管事,她你两句也得着。都怪我平时把你惯坏了,竟不得骂不得了。”

    嬿好吸了吸鼻子,脸颊鼓鼓的煞是可爱,“姑娘,奴婢知道错了,以后不这么娇气了,你别生气,对孩子不好。”

    我闻言深吸了口气,冲她笑道:“我哪会跟你生气。”又看了看孟姑,“你们像我的家人一样,我怎么舍得跟你们生气。”

    这下孟姑的眼也红了,她握着芙蓉枝半晌没动,婀娜的身姿颤了颤,费了好大劲才憋出来一句话:“奴婢只盼望着娘娘尽早生下皇子,别的事都不要紧。”

    我诧异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嬿好,呢喃:“你们好生奇怪,莫非是我要生了,人也跟着呆傻了,看谁都不对劲儿……”

    夜间我想将这件事跟萧衍来着,但又怕他背着我责罚她们,就咽了回去。趁着肚子里孩子闹腾的正厉害,我半倚靠在床榻上看守着案桌奋笔疾书批阅奏折的萧衍,幽幽地:“看着你,我好像看见了这孩子的未来。我去看他时,他就这么埋头在一摞奏折里,跟我‘娘,夜深了,孩儿还有奏折要批,你看够了就回去吧。’”萧衍背对着我笑得脊背直颤抖,“你这是咒我呢,若要轮到他批奏折,多半我是不行了。”

    我捂了捂嘴,笑意盈盈地:“夫君,你夫人我最近脑子不太够用了,总错话,你请见谅。”

    萧衍想都没想,随口而出:“你脑子什么时候够用过?”

    我随手拿起软枕朝他后背扔去,扔完了悠闲地往后一躺,“陛下,请恕罪。臣妾现在不光脑子不够用,连脾气都不大好呢。”

    萧衍终于将手中毫笔放下,转身捡起了软枕拍了拍上面的浮尘给我放回来,侧身搂着我笑道:“你这孩子生出来得是什么性子,是像你还是像我,咱两这样天差地别的性子,怕是不好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