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萧衍渐渐收拢了笑意,沉默。
我低下头,摸着裙袂上刺绣繁复的鸢尾花,也不话。两厢缄对了许久,他拢在我肩膀的手紧了紧,:“可以见一面……”我欢欣地回头看他,萧衍眉宇微蹙,勉强地掠起一抹笑:“过几日是中元节,宫中会兴办法会,依照旧例僧人是要为太子祈福的,届时你趁乱去勤然殿看看润儿,我略作安排不会让人知道的。”
一想到可以见润儿,直扫我多日来的心中阴霾,似是微雨初霁,一下子都晴朗了。
萧衍握着我的手,“我正在尽力分化朝中姜相党羽,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有任何理由在聚敛起来。润儿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们惧怕他和你亲近,是为自己的来日担忧。孝钰,我不让润儿和你见面是无奈之举,你不会怪我吧。”
我摇头:“我知道,衍是为大局考虑。”
身后默然了一瞬,萧衍笑道:“你现在乖顺的让我有些害怕……”
窗外有穿着红锦绉衫的宫女语笑嫣然而过,手里提着扎着喜字的檀木箧盒。萧衍回身看了一眼,道:“大概是母后宫里的,今日是靡初成婚的日子。”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意清,范瑛上书李应晖作乱,也不知章豫那边是否太平。
在南窗下坐了一会,萧衍将我扶起来,摸了摸我鬓前的碎发,温声道:“你今日去歇一歇吧,奏折我自己批。”
我点头,往内殿走,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看,见萧衍还站在原处视线微恍地盯着我看,见我回头,他轻挑唇角笑了笑,往书案那边去了。
---夜间刚到戊时,侍夜的宫人手里端着铜盆、锦帕、寝衣……排到殿门处,我正把萧衍的外裳脱了,弯着身给他解嵌玉玺绶腰带,内侍进来禀报:“英王殁了。”
一时失神,被腰带连缀处的铜扣刮了一下,指腹立马冒出血珠。萧衍慌忙来抓我的手腕,却恰好捏到了伤处,我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他连忙松手,改扶着我的胳膊。
内侍依旧跪着,萧衍清冷地扫了他一眼,“通知礼部,依礼安葬。”
窗外静夜无风,有虫鸣嘤啾。萧衍拂过我面颊上的泪,柔声:“老千岁年事已高,也算寿终正寝。所幸,靡初已嫁了人,顾长青品行端正,年少有为,他也可放心去了。”
我点头,喉咙发涩不出话来,便想做出应和的表情,可脸也僵得很,便只好作罢。萧衍摒退了宫人和内侍,将我送到榻上,俯下身,解冠后乌黑发丝顺着肩胛流泻下来,将他白日里俊昳清冷的面容趁得多了几分妖冶秀美,带着迷惑人的倾华,言语深幽地:“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吧。”
萧衍为我把被角掖好,站起身要往外殿走。我侧头望着他,或许外面一下子多了许多事需要他过问、操心,便轻轻地叫住他:“衍……”他回身看我,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长发披在身后,如夜行的神祗,有着秀潋的轮廓。
“外面凉,披上外裳再出去吧。”
他温淡地笑了笑,随手将外裳取下披在身上才出去。
助眠的药第一次在我的身上失了效,辗转反侧再次难以入眠,便干脆掀开被子起身。
自从我搬进太极殿以后,寝殿里值夜的宫人都被萧衍赶到了外殿,偌大的殿宇里空无一人,只有沉香袅袅,从香炉的缕空缝隙里飘出来。
顺着内廊走出去,外殿果然有低低回话的声音:“顾大人府上没什么动静,各家皇亲及平日里与英王走得近的世家勋贵也不见有动作,大约丧讯还没有出去吧。”
萧衍沉吟道:“英王的丧礼上暗中监视这些皇亲世家的反应,他们了什么,谁与谁暗中勾连亲近,事无巨细都要向朕禀报。”
那人应了是,顾虑道:“沈大人自章豫郡任上无故失踪一事很快就会传入长安,要不要臣跟驿馆那边招呼,将呈报截下来。”
我靠在墙上,捂住胸口,只觉天倏然塌陷下来一般。
萧衍往内殿方向掠了一眼,平静道:“不必了,姜相手眼通天,这事瞒不下他……”
他们后来又了些什么,我只觉自己耳边如有千万鼓点鼓噪,什么都听不进。
心口处撕裂般的疼,所有的担忧、猜忌如风扫落叶般齐齐袭来,但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只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飞快地翻身上榻,掀过被衾,装作已陷入酣睡。
萧衍极轻盈地躺在了我身侧,习惯似得捉住我的手,不一会儿身侧便传来均匀绵长的酣息声。
这一夜太过漫长,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被拘禁在昭阳殿的那段日子,空洞地盯着彩釉描绘的穹顶,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日没有朝会,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萧衍一起起身,他他要去祈康殿给太后请安,让我在寝殿里乖乖待着,等他回来。
我想,英王新丧,他大约是有许多事要和太后商议。便在他的注目下乖觉地喝了药,平淡无声地送他出去。
沉静地思考了半晌,我便找了个借口要去萧衍的书房看看。那里清静雅致,与寝殿相比并不算宽敞,但间隔有序,壁柜清雅,自有一番幽然书香的气韵。
有个穿嫩黄襦裙的宫女背着身在擦拭壁柜边角,听见声响回身,只愣了愣,便端袖揖礼:“参见皇后娘娘。”
我望着她的脸,些许恍惚地呢喃:“宁兰芷。”
她毫无慌乱地沉稳抬头,笑:“正是奴婢贱名。”
仔细一看,琼鼻杏腮,丹唇皓齿,连同飞扬的神采都透出明媚娇俏。我将视线转到轩窗下的百合,这是萧衍喜欢的花,不由得轻笑了笑,:“你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宁兰芷跪在原处未动,似是踌躇,但还是勉强着开口:“娘娘,您可否替奴婢向陛下求个情,让奴婢留在太极殿侍奉左右。”
我微有诧异,“陛下要让你去哪儿?”
她抬眸看我,灵巧的眼珠转动了几下,露出些狐疑,像是不信我不知道似的,低声道:“陛下让奴婢去骊山行宫……人人都知陛下厌恶骊山,更停了今年循例的修缮,往后怕是不大会去了……”
望着她盈雪如玉的肌肤,清新灵动的眉目,心想她是真正单纯还是太过功于心计,怎会让我给她求情,我可是巴不得她赶紧从萧衍身边消失。
想了想,中肯道:“你是太极殿的宫人,本宫不大好干涉陛下的决定。”
她清透的双眸瞬间盈满了泪:“奴婢以为娘娘会看在,看在……”她微低了头,嗫嚅着不出下面的话。
“看在你跟我长得像的份上吗?”我垂眸凝望着她:“你若想让本宫帮你,就句实话,忠勇公是从哪里把你找来的?又是谁教了你学本宫走路话,可有人故意教你在面圣当天磨破自己的指腹?”
她面上漾过一丝慌乱,支支吾吾地不出话,倒是惶恐地直掉眼泪,细碎的泪珠子落到地上,濡花了一脸的脂粉。
我看着她流泪觉得很是无趣,便道:“别哭了,若是你不愿意去骊山就自己去向陛下,陛下若是愿意留你本宫绝不阻拦。”
话音刚落,书房外响起内侍尖细的声音:“陛下,您回来了。”
宁兰芷胡乱地擦拭着泪水,通红着双眼朝萧衍揖礼,他一进书房,看见里面情状,不由得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我垂眸看地,沉默不语。宁兰芷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是奴婢无用,答不出娘娘的话……”
萧衍唇角上挑,露出一抹兴味正浓的笑意:“哦?皇后问你什么了?”
她欲言又止,顾忌孱弱地看了看我,似是怕了我,不敢回话。我见萧衍的反应就像是一个故意闯祸博人关注的孩,禁不住也笑了:“陛下,快让宁姑娘下去洗把脸吧,妆都哭花了,好歹是御前女官,怎能如此狼狈。”
闻言萧衍便让宁兰芷下去,她慢吞吞地起身,目含依恋地紧凝着萧衍,怨念不舍地出去。
萧衍到我身侧坐下,一脸的好奇,笑问:“孝钰,你都问她什么了?”
“我问,忠勇公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又是谁教她学我走路话,可有人故意教她在面圣当天磨破自己的指腹。”
萧衍一愣,“就这些?”
“对呀,就这些。”我有些好笑地:“虽她哭成那样,可我当真也没有为难过她,毕竟是陛下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萧衍脸上暗了一瞬,“沈孝钰,你根本不在意我。”
我笑道:“那不如我再去问问,有没有上过陛下的龙榻?上过几次?”
萧衍眉毛微凛,故作沉冷:“好啊,你现在敢调侃我了,再不是原来逼着我发誓不让我纳妃的样子了。”
我摸着他的脸颊,认真道:“我是觉得衍是一个有分寸有主见的人,若是没有这样的事,那我何须庸人自扰。若是有,衍若定了主意,那我再闹也是没有用的。”
他一脸的扫兴无趣,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那你觉得我和那个宁兰芷之间有还是没有呢?”
我笑道:“衍这般追问,毫无心虚矫揉之态,那肯定是没有了。”
萧衍冷哼了一声,把我的手从他的脸上扫下来,赌气道:“那你可猜错了。”他气鼓鼓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笑意欣然,垂头丧气道:“好了,你猜对了,唯一一次差点越矩是我喝醉了,把她当成了你,还被芳蔼给数落了一顿。”
我不想提那段往事,但心中有疑问:“衍,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觉得奇怪过吗?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么像我,又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刚好被琴弦磨破了手指,就像……”
“就像从前的你。”萧衍握住我的手,神情若云澜风重,幽深至极:“从前想着,把她放在身边,时不时地看看那张脸,再顺带往外套一套她的底细。这么长时间,虽然不曾从她的嘴里确切地得出什么,但我心中已有数,谁指使她来得,想干什么……”
我歪头看他:“想干什么?”
他面上浮起淡抹思虑,却带着霜雪般的冷意,讥诮地:“自然是想让她来勾引我了。”
我诧异道:“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萧衍挑了挑眉,对上我的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值得旁人大费周折吗?”
无奈至极,只得抱着他的胳膊,娇声道:“衍风姿俊秀,气度无双,自然值得。只是,你若是话能再干脆些,不要总岔就更好了。”
萧衍抚弄着我的下颌,若有所思:“是不是我最近总缠着你,让你觉得稀松平常,就不肯珍惜我了。”
这话的语气像足了深闺多思的怨妇,带着一点哀叹与自怜,我顺着他的手劲抬起下颌,挚情地:“衍是我最爱的人,这个世上的其他人在我心中都是无法与你相比的。”
他的俊面依旧辛苦维持着冷硬的轮廓,但唇角禁不住微弯,手顺着下颌滑了下来,停在我的肩胛处,故作无奈道:“你的甜言蜜语朕听着甚是欣慰,便不与你计较了。”
我忙催促道:“那你快。”
“孝钰,我问你,若是我跟你的这个影子真有了什么,你还肯在我身边,待我如从前吗?”
我垂敛下眉目,光是往这上面稍作设想便觉得心如刀绞,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绢布缠住了心,闷痛得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
萧衍笑了,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脸颊,叹道:“只是个假设,你怎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我只是想让你吃醋,可不想惹你伤心。”他眸光深眷地凝望着我,语意幽深:“这便是目的,让你我心生芥蒂,让你对我失望,甚至离开我。他……实在太了解你了。”到最后,暗含复杂的情绪。
福至心灵,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摇头:“不,不可能,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萧衍沉冷了神色,“孝钰,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了,信不信由你。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不想与你讨论他,更不想从你的嘴里听到维护他的话。”
我反握住他欲松开的手,咬牙紧扣,缄默不语。
赌气似的,我们都不话,这样静坐了许久,萧衍将我紧缚在他手上的指头一根根掰开,无奈道:“我再不话,手就要让你捏碎了,瘦成这样,劲儿还那么大。”
我咬牙道:“你欺负我。”
萧衍揽过我的肩膀,温煦地叹道:“可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不知怎么的许多话就脱口而出,许多事就对你做了,明明我自己心里也是那么难受。”
我不话,他将我从榻上扯起来,略显不自然地环顾了四周,道:“这书房是背阳而建,待得久了有些阴冷,咱们先回寝殿吧。”他眸光中一闪而过的讳莫如深正被我看见,便有些疑虑,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见案桌上嵌的屉柜竟有一层是带着锁的。
是极为复杂的银锁,若是没有钥匙不可能开。
萧衍揽着我往外走,半分轻哄,半分试探地问:“孝钰,你今日怎么到书房来了?”
我叹道:“日子无聊得紧,想来找本书看。”
萧衍叮嘱我:“今后若是觉得无聊,就吩咐内侍来给你找,这屋里凉,你本就体弱,别伤着。”
我唯有应下,但出门前视线最后瞥了一眼那把银锁,有些发愁,萧衍会把钥匙放在哪里呢?
---中元节依期而至,勤然殿中亦有新米供奉先祖,乞求福荫。‘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佛音梵唱,包含了对储君的祝福与期盼。
萧衍安排得很周到,我可以避开众人从后门进到寝殿里看一看润儿。乳母将他抱着,裹在虎斑软毯里,露出莲藕般的两条粗手臂。我只觉得心都快化了,带着期翼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地伸手去接,润儿的皮肤很白,虽然五官不及萧衍秀致俊美,但多了几分柔和,看上去颇有几分憨态。
他在我怀中转动着墨黑的眼珠,抬头看了我一眼,懵懂的面容很快浮掠上一层胆怯,嗓子里哼哼泣泣的,像是要哭。
乳母忙道:“殿下怕生,若是生人抱他,是要哭的……”
随行的宫女斥道:“胡什么,娘娘是殿下的母亲,怎么算是生人。”
乳母便蔫蔫地低了头,不敢再言语。
可我怀中的润儿当真哭了出来,泣声若碾着天边墨云轰鸣而来的雷点,一声赛过一声,渐渐哭得撕心裂肺,张扬着胳膊往乳母那边伸去,可怜巴巴的样子。
乳母看得一阵心疼,但顾忌地睨了一眼我的神色,不敢动弹。
我抓着柔软毛绒的毯角,直至被我抓出了一层湿腻的汗渍,平淡地将润儿塞回乳母怀中,沉静道:“哄一哄他吧,别把嗓子哭哑了。”
乳母如蒙大赦,忙把润儿接过去,缓声哄着,果然没过多久润儿便止了哭声。紧扒着乳母的肩头,心有余悸地回身看了我一眼,撕扯着自己的袖子让乳母抱他走。
好像是怕我会再去抱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乳母一壁将他不安分的胳膊扯下来,一壁讪笑着:“殿下胆子,可能再长大些就好了。”
我勉强牵动嘴角,“抱他出去吧,祈福的大师们也该到了,别误了时辰。”
---帘影风动,窗外鸦啼莺哢,平芜尽处是草熏风暖。
我在寝殿中将散落的奏折都收拢起来,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安放好,等着萧衍回来过目。
等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安静下来,才觉出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戳了几个窟窿,四下里漏风。不经意,有泪水滑下,珠子落到桌面上碰碎了飞溅开来,一滴一滴,我也止不住了。
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馥郁的龙涎香气一涌而上,背抵着坚实的胸怀。
萧衍默不作声地抱着我,任由我哭,好半天才:“孝钰,你将身体养好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这一次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有办法把他留在你身边。”
我摇头:“不,我不想生。将来润儿长大了,如果知道他的母亲无力将他留在身边,便再生一个来替代他,他会作何感想。”萧衍的胸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面容寥落寂然,似是被牵动了往事,目光痴愣空渺地看着我。
炽热的阳光从茜纱窗透进来,被窗棂筛成了碎玉落到桌面上。被光一晃,我有一瞬的眩晕,转而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滴落在桌上的泪水混杂了血水,浦沿开来。
萧衍惊骇地捂住我的鼻子,很快血将他的手指都染红了,他冲着殿外大喊:“太医,太医。”
我气竭地仰倒在他怀中,绚烂的天光渡上面颊,竟觉得身体好似已经凉透了一般。
这一次太医也没有足够好的方法了,秦修跪在榻前请了许久的脉,总也琢磨不出良方,他只有喟叹道:“娘娘,臣一早便过,您的病症一定要戒忧思深虑,可是您积郁这般深,再好的药吃下去也起不了多大的效用。”
萧衍坐在榻上为我把被子盖好,蹙眉道:“皇后病了这么久,总也不见好,到底是她思虑过深,还是你们无能?”
秦修立即双膝跪地,“陛下,臣定当尽力为娘娘医治,只是……”他面露难色,支吾道:“陛下可听过心病还需心药医,一定要让娘娘放宽心。”
萧衍面色缓和了几分,挥手道:“你下去煎药吧。”
待太医走后,我看着萧衍,无奈道:“衍,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萧衍目光深眷地凝望着我,许久,清幽地叹道:“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只不过旁人会排解,会替自己找出路,而只有你,非要硬扛着,把折磨自己当乐趣。”
我挑了挑唇角,有些疲乏无力地:“衍,还有一件事要对你,那些助眠的药似乎对我已没有了效果,可不可以换一换,或是加重用药?”
萧衍哀悯怜惜地拂过我鬓前的碎发,责怪般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没有发觉,你夜间都是在装睡吗?”
“也就是这几日吧……”我心中有些许不安,怕萧衍会往别处联想,忙抚上他的手背,哀求道:“一定要让太医给我开药,旁的没什么,睡不着太难受了。”
萧衍沉默着点头。
幔帐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内侍罕见地慌乱,匆匆跪下,急道:“陛下,南郡奏报,康王他反了……叛军攻陷了章豫,一路北上,快要到淮西了。”
我探起身子,慌乱道:“章豫?”
萧衍面容沉静,如深涧里见不得天日的净水,没有掀起丝毫的觳皱波纹,只轻手压着我的肩胛,将我摁回床榻上,温声道:“一切有我。”
他平开玄衣襟袂,从榻上起身,掀开幔帐,不慌不忙地踱了出去,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
---玄贞二年,七月十四,康王萧晔在赣州易帜,正式叛离大周。
而章豫郡因为郡守沈意清无故从任上失踪,导致群龙无首,并没有形成有效防制,大军长驱直入,迅速占领了章豫。
萧衍颁旨,通缉意清,责令地方州郡若有发现其踪迹者,立即捉拿,押送长安,听候发落。
而淮西那边,已接到八百里加紧的密旨,整军拒敌,决不能让萧晔顺利过淮西,危及京师。
我曾问萧衍,若是抓到了意清会如何处置他。
萧衍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孝钰,我不希望抓到他,如果抓到了非杀不可。”
我并没有意外,堂堂郡守,封疆大吏,擅离职守已是重罪,更何况还因为他的擅离职守而导致叛军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章豫这一重郡,使整个战局几乎陷入被动。我曾猜度,意清的失踪或许和萧衍有关,但如今看来却又不像。萧衍与姜弥不同,他所做的每一件损人之事必然是利己的,不会费无用功。
事情演化到这一步,也唯有像萧衍所的那样,向上天祈求意清能跑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但如今他在外面生死未卜,我却愈加放心不下,实在猜不出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为何擅自离开章豫,又去了哪里,现在到底是凶是吉。
因为南郡有了战事,萧衍案牍上的奏折成倍增加,他再也不能悠闲到翘着腿让我给他念,代他行朱批了。唯有夙兴夜寐,日以继夜地批阅,甚至有时半夜,还会被人从床榻上叫起来,只因南郡的军事奏报恰好在夜间抵到长安,没有人敢耽搁,必须萧衍来拿主意。
为了应付康王的谋反,萧衍在与突厥修好的情况下,从韶关调回来了部分兵力,以御南郡之乱。
同时命忠勇公卢芳奎率兵从南面包抄,与北面来的韶关军形成配合,将康王的军队夹在了中间。
等战局谋划得差不多了,萧衍下旨处置了清河崔氏一族,因康王妃出身清河崔氏,此次谋反理应株连,十五岁以上成年男子全部斩首,妇孺没籍为奴,其余之人流放塞外,永世不得入关。
几乎是同时,齐王萧晔上书请罪,因他的失察,导致康王旧部从洛州奔逃支援叛军,请求萧衍处置。
萧衍并没有降罪于他,反倒颁旨安抚,让他继续坐镇洛州。
在我看来,康王谋反是一件极其愚蠢的行为。首先师出无名,他所宣称的萧衍来位不正,陷害兄长,全然无实证。来位不正更是无稽之谈,普天下人尽皆知萧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他继位合乎规统。其次兵力不足,算上从洛州赶去支援的兵力,康王手中只有三万人,而离他最近的淮西军便有五万,同时萧衍又从韶关和闽南调拨去了五万人,前后夹击,他毫无胜算。最后,得无情一些,他此举或许会让许多他所憎恶的人称心如意,包括萧衍,姜弥,他们与康王自先帝在世时便有诸多过节,但他是先帝长子,即便萧衍再忌惮他,也懂得师出无名不能处置。这样一来,便将师出之名亲自送到了对手的手中。
实在想不通,虽然康王贪图利,没有大智,但他不至于愚蠢到这个程度,以卵击石。
结果便如我所料,这场叛乱勉强持续了一个月,迅速被压制了下去,康王被闽南军生擒,由忠勇公的次子卢守瑾亲自押解进京,交由萧衍处置。
康王妃连同他们的世子萧景沐也一同下了狱,听候发落。
消息传来时我正陪着太后看皮影戏,灵巧的皮影在素白幔布上投下斑斓的彩影,伴着婉转的唱腔,化作背音。闻言,她只叹了口气:“康王罪有应得,只可惜了那孩子,还不到两岁,也要跟着丢了性命,真是作孽。”
我不知该怎么接,谋反这样的罪名,康王的儿子是肯定要跟着就戮的。
见我不语,太后放下了手中的玉飞凰逐月团扇,仔细瞧着我道:“皇后,要不你快回去歇着,瞧你的脸色,哀家看着都害怕,待会儿要是晕了,皇帝非来找我算账。”
我一时发窘,只得起身告辞。
回太极殿时,见魏春秋正在寝殿里翻找,正拿了把霍顿送的乌麒弯月弓出来,要往正殿去,见我回来了,又停了脚步揖礼。
我奇道:“这是要干什么,陛下要出去狩猎吗?”
魏春秋笑嘻嘻回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会儿忠勇公的公子卢守瑾押解康王入京,其妹卢漱玉也跟着来了,那可是誉满闽南的巾帼英雄,骑射不输男子的。姜寺卿恰也在御前,只怕是言过其实,那卢姐就不服气,非要露出些真本事给他瞧瞧。”
我笑道:“这卢姐还真是个爽利性情的,只是……”我瞧着这弓,忧虑道:“霍顿王子送的这把弓,弓力八十斤,连男子都未必能拉开,更何况女流。陛下收藏了那么多好弓好剑,你就非得给卢姐用这一把吗?”
魏春秋一脸的神秘,悄声道:“这是陛下吩咐的,怕到时候姜寺卿下不来台,故意让奴才给卢姐拿这一把,她若是拉不开正好作罢,且这弓是突厥那边人送的,也不算陛下故意为难她。”
萧衍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阴险狡诈。
窗外有些动静,我凑到茜纱窗前一看,见禁卫搬了红心靶子到太极殿正前。萧衍和姜子商还有一个眼生的男子走出来,穿着暖珠色累丝窄袖纱裳的女子自魏春秋手里接过弓,从箭筒里捏起一根箭搭在弦上,一拉,弦稳稳当当地挂在框上,丝毫未动。
女子不动声色地回身瞥了一眼萧衍,唇角微挑,露出一抹冷笑,再拉,这一回弦竟被她慢慢拉起来,势如满月,缓缓而开,一声尖啸,弓弦上的箭脱弓飞了出去,中正靶心。
殿外一时静谧,姜子商忽而击掌大笑:“厉害呀,卢姐果然名不虚传。”
萧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子商,他突然走到卢漱玉跟前,深揖为礼,心悦诚服道:“卢姐好箭法,在下服了。”
卢漱玉得意万分,斜睨了一眼姜子商,如看手下败将似得,也不理他,只冲萧衍道:“陛下,这弓甚好,可否赐给臣女?”
萧衍大袖一挥,爽快道:“好,给你了。”
一直跟在萧衍身后的男子忙道:“漱玉,还不快谢陛下隆恩。”他穿了一身皂色暗锦,宽袖大袍,若是没错该是忠勇公的次子卢守瑾。
卢漱玉闻言立马揖礼,清脆笑道:“谢陛下隆恩。”
众人气氛正融洽欢快,却见姜弥神色略显慌张地从凤阁方向过来,其余三人见是他,皆俯身行礼,他附在萧衍耳旁低语,萧衍神色骤然沉冷,静声道:“都进来吧。”
他们便又回了正殿议事,我疑心是出什么事了,便穿过内廊到屏风后听上一听。
姜弥的声音传过来:“狱中康王妃也只是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谁也没拿这当回事。可没曾想,等要拉出去的时候,发觉她手里抱的孩子早不见了,襁褓里塞了一把茅草。”
萧衍冷声斥道:“刑部是怎么办差的,这等要犯也能让他凭空消失?”
姜弥回道:“刑部尚书崔明浩回过了,入狱时仔细查验过,那时萧景沐还在,只是不知后来怎么就不见了。”
殿宇中静谧了许久,姜子商思忖道:“会是谁呢,康王在朝中的党羽早就被陛下关的关,杀的杀,谁还有这么大能耐替他办这样的事。”
姜弥意味深长地看向萧衍,清幽道:“自是有人的。”
姜子商察觉父亲的不寻常,猜测道:“沈意清?他凭什么啊,他跟康王又没有交情。”
我脑中飞过一道灵光,将视线收回来,垂眸沉思,意清自然不会,可有人会。
会是他吗?似乎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萧衍默不作声地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冷淡道:“你们先下去吧,这件事情朕自有应对。”
我揽过曳地的臂袖,忙穿过内廊回寝殿去。
萧衍几乎是跟着我的脚步回来的,些许疏落地问:“你都听到了?”
默然点头。他快步走到我面前,紧盯着我的眼睛,问:“孝钰,你跟我实话,你有见过他吗?”
我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尽量平静地回:“没有。”
他眸中带着一根锐利的钩刺,蕴着精光闪烁,极仔细地观察我的神色,看向我的眼底。
我沉默以对,他蓦然松开我的手,转身看向窗外,淡然道:“他不该来,对不对?我们已经成了亲,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是他的弟媳,他不该再对你有任何肖想。他与我之间的恩怨,始终是该我们自己了的。”
从背后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的脊背上,温凉的丝绸触感浸入肌肤,“衍,我的心中只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的。”
“如果当初没有尹氏叛乱,和你成亲的人是他,那么现在你对我的话也会对他罢……”他的肩膀微颤,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跟我出心底话。
我一愣,贴着他的衣衫轻声笑了出来。
萧衍回过身,紧绷着脸垂眸看我,僵硬地问:“你笑什么?”
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原先我一直有些捉摸不透衍,为何对着我时总是阴晴不定的,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我摸着他的脸,故作深沉地问:“你真得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可以随意被替代的吗?如果没有尹氏叛乱,和你成亲的人是紫苏,那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去对紫苏吗?”
他的身后天光依澜,清澈如许撒到他的肩膀上,映衬出俊美无双的面容,些微的愣怔,而后摇了摇头。
我握着他的手,认真道:“所以我们都是一样的,我曾经有可能会嫁给别人,而你有可能会娶别人,有些东西也并不是我能左右的,你迁怒于我是不公平的。”
他被我的一阵迷蒙,像是陷入重重深雾中,不能轻易想通。来也奇怪,似乎他能轻易理顺明晓的东西我总是理解不了,而我能轻易想通的东西他又总是纠结。
我们两个就像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画作,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蓦然,萧衍望着我道:“孝钰,你把我弄糊涂了,本来我觉得你天天都在我身边,是不会有机会见到他的。但……你又一反常态跟我了这么多话,好像故意要在我面前撇清自己似得,难道你是在骗我?你其实早就见过他了?”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即便有片刻的迷茫,也改变不了狡诈的本质。
我叹道:“衍,我每日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别见了什么人,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喝了多少药都瞒不过你,怎么去偷偷见一个大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