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她,而沈槐和意清亦站立在原地,缄默不语。
芳蔼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娇面上疑虑更深,冲着我道:“我要见皇兄。”我摇了摇头:“你皇兄睡下了,这会儿恐怕不能见你。”芳蔼微诧,观凝着我的面色,许久未言,蓦然,紧撷着我的手往一旁走了几步,刻意避开沈槐和意清,问我,“嫂嫂,你要做什么?你把皇兄怎么了?”因动作幅度太大,摆头之际注意到一直躲在暗昧中未曾言语的怀淑。
她迷茫地紧盯着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默然而立的怀淑,似是觉得他面善,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窗外更鼓声悠扬而入,沈槐焦急地瞥了眼天色光景,又将目光投向了怀淑。
在芳蔼紧抓着不放的纠缠中,阴暗角落里一直沉默的人突然开口,嗓音沙哑而低滞:“芳蔼。”
听到他开口唤她的名字,芳蔼愣了愣,慢慢地放开了抓着我的手,将视线重新投落到怀淑身上,端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了,她不可置信地轻声叫:“大哥?”
怀淑兀自望着她,缄默着点了点头。
芳蔼如遭重石而击,震惊不已地上下量怀淑,双目圆睁,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震惊之余,她回身看我:“嫂嫂,你要跟大哥走了吗?那皇兄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心焦,又咳嗽了起来,生怕惊动了外面再惹出事端,勉强压着。
怀淑看了我一眼,冲芳蔼道:“你在宫中许久,难道不知你嫂嫂的病症到了何种程度了吗?太医院已无力回天,皇帝陛下从各州郡征召上来的郎中也都束手无策,这样下去只能等死。我要带她走,是为了让她活命。”
芳蔼急切道:“可你若有神医之选,可以向皇兄力荐,他……”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地住了口。
“力荐?即便不是我,假托吴越侯向陛下力荐神医,凭他的多思多疑立刻就能猜到背后之人是我,到时会有多少无辜之人遭殃?依他的秉性,孝钰的病他的太医院治不好,却让我所荐之人治好了,他心中会没有疙瘩,能让孝钰安心养病吗?”
芳蔼没有只言片语的反驳,像是也默认了他所。只是:“可这也太荒谬了,大周的皇后竟要随人出逃?”她环视了三人一圈,思忖道:“你们敢来,必是有备而来对不对?禁军,宫城护埇都点好了是不是?”
三人不言,算是默认了。
芳蔼断然道:“我劝你们不要这样做。不管你们如何神鬼通天,能将手伸到皇宫内苑,等皇兄发现嫂嫂不见了必定会先从禁军查起。他生平忌讳自己的近臣暗通外敌,到时恐怕雷霆之怒下少不了大肆清算,那这刚平静了几天的朝局又会有大风浪兴起,与江山社稷来绝不是好事。”
意清要什么,被沈槐阻止了,他镇定地问:“那依公主所言,我们该如何呢?”
芳蔼看着我,脸上隐有挣扎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让嫂嫂换上我的衣服,连夜出宫,就要去五哥府上住几天……”
见我摇头,她忙:“我是皇兄的亲妹妹,又有母后护着,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我还是觉得不妥,沈槐却已抢先一步道:“多谢公主,此法确实是上策。”
芳蔼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话,而是将自己的钗环披帛拆解下披在我的身上。
“嫂嫂,你要多多保重,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芳蔼抿了抿唇,大约见我脸色不好,劝慰道:“从前我亦觉得纲常规纪是重要的,可经了一场和离,突然想通了,人生在世,能好好活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那些俗规成法且不要看得太重了。我曾亲耳听见太医向皇兄禀报,他们对你的病症已是无能为力了,若这宫墙外能有一线生机,那你便去寻一寻吧。”
我只觉得感动,与芳蔼相处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让我觉得她如现在这般亲近体贴。可这样的好连同他们三人眼中的期盼一同化作巨石,密密实实地压在胸口,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若是走了,我还能回来吗?我还回得来吗?
临出殿门时,芳蔼叫了声“大哥”,众人回身看她,见她神色微恍,轻声问:“他们都你没死,我还只以为是胡,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怀淑愣怔了许久,直到沈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淡抹地冲芳蔼笑了笑:“自然是好的,多谢妹妹挂怀。”
她只穿了素衣,鬓发上也没有钗环,清清淡淡映衬得人更加真实,冲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我随他们到了顺贞门,果真被禁卫拦下了。夜间暗昧,我穿着芳蔼的衣服坐在沈槐的车舆里,禁卫只敢扶帘看一眼,便在车舆外躬身问道:“公主这么晚了怎要出宫,身边怎也不带宫人仪仗?”
看了沈槐一眼,他扬声道:“公主跟端王好了,要去他府上住几日,因快要宫禁,怕耽搁了出宫时辰,才匆匆坐本侯的车出来。”
禁卫像是狐疑,隔着帘子往里探了探头,许久未话。
蓦然,禁卫喜道:“端王和王妃正巧过来了……”
我大惊,忙抬头看向沈槐,他亦是一脸的惊慌,轻挑车帘,向外看去。
那是端王府的车舆仪仗,两侧车幔半挂着,露出坐在里面的萧暘和秦银霜。
王府卫队将车舆停在了我们身侧,禁卫忙躬身上前,揖礼道:“参见端王,王妃。”
萧暘醺醺然的声音传出来:“免了,那不是吴越侯府家的车舆吗,怎么停在这儿了?”
禁卫道:“芳蔼公主也在车上,是要到您府上住几日。”
沈槐额上冒出几滴汗珠,暗自拨过佩剑,拽紧了我的手腕。
萧暘纳罕:“哦?妹妹要到我府上住几日?”踏阶下车舆的声音传来,萧暘晃晃悠悠地过来,一身的刺鼻酒气,掀开车幔,笑道:“沈侯爷,芳蔼,你们唱的是哪一……”他陡然住口,见鬼似的盯着我的脸,半天不出话。
“殿下,您怎么了?”禁卫愈加狐疑地探头看他,萧暘闻言,狠抿了抿唇,像是一下子被惊醒了酒,眼睛透亮,一面的谨慎,立马把车幔放下来,回身道:“是……芳蔼与本王好了,要去府中跟王妃作伴,你快些把宫门开,别误了出宫的时辰。”
禁卫虽有疑虑,可还是徇令大开顺贞门,放我们两辆车舆出去。
甬道狭长,两边有烛光映照,静谧无声,唯有车轮辘轳而过,将两侧漆红的宫墙不停甩于身后。
沈槐一直捏着剑鞘,总也不肯放松警惕,透过车幔缝隙紧觑着外面。
这样提心吊胆了一阵,总算走出了太极宫,到了外城街衢上。几乎甫一离开禁卫的视线,萧暘便从车舆上跳了下来,钻到我们的车里,拧着眉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看着萧暘,深为他所担忧,见了我的神色,萧暘不安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怎么一副将我害了的表情?”
他身后,那新婚燕尔的端王妃已挑了车幔往这边看,我忙把萧暘扯进来,将幔帐落下。
沈槐道:“臣今日与皇后有事外出,明日定将其送回。”
“你少蒙我。”萧暘摆了摆衣袖,“你这车舆走的方向是吴越侯府吗?分明是往城外去,是不是算天一亮城门开就出城。”
我心想还真是一点都不傻,遂有些不安地透过车幔看了看跟在车前做厮装扮的意清和怀淑,萧暘和芳蔼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不能叫他把他们两个认出来。
沈槐轻咳了一声,正要什么,被萧暘制止,“你别话,让沈孝钰跟我,你这是又折腾什么,身体好了?”
在萧暘鄙薄的眼神下,沈槐视若无睹的顽强开口:“娘娘病得厉害,宫中太医已束手无策,臣想带她去外地医治。”
萧暘好笑道:“你有名医就往宫里举荐啊,皇兄知道了必然大加封赏,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沈槐意味深长地看他:“怕是不好向陛下举荐……”迎着萧暘的疑虑,他道:“殿下可听过怀淑殿下尚在人间的传闻,这死人尚且能回生,娘娘的这些病症自然不在话下。”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沈槐一眼,心想他还真是兵行险着。
果然,萧暘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
“我是娘娘的叔父,怎会害她呢?害了她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萧暘垂眸消化了半天,蓦然抬头看我:“孝钰,我这算不算是帮你出逃了,明儿皇兄追究起来,我是不是死定了?”
我心有不忍,可想到事情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便试探着:“你是端亲王,又有太后和姜弥护着,大约不会有事吧?”
萧暘几乎要哭了出来,愁眉苦脸地看我:“那你走吧,好好治病,若是能见着大哥,替我向他问声好,这么多年了,我也挺想他的。”
我心中断然没想到萧暘是一个如此重情义的人,几乎热泪盈眶,但在沈槐的提醒下只得匆匆与他告别,趁着夜色风黑,宵禁在即,立时往城门赶。
车舆行至半路,换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意清和怀淑上来,而沈槐下了去,我万分吃惊,他竟要再回吴越侯府。
“为何不回?”他漫不经心道:“我如今是吴越侯,又是凤阁侍中,若是不明不白走了,姜弥岂不要高兴死了。”
我急道:“你就为了跟姜弥赌气,要置自己于水火中?”
他换了一副凛正神色,“谁是赌气,我跟姜弥可有许多账要算呢。”
我一愣,狐疑地看他,莫非他都知道?但怀淑截断了我们的谈话,冲我道:“沈槐自有应对,你不必担心,我们需得快些,早先与城门的守城官点好了,他会偷偷开西角门将我们放出去,若是再不出去,万一衍儿醒了,察觉到这一切,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遂犹豫不舍地与叔父告别,跟着他们走了。
弦月高悬,莹辉宛如素练披洒而下,铺了一地的银霜。出了城门后,长安城的墉楼在身后渐行渐远,宛如浩瀚夜幕中一颗星矢,渺微弱,光芒越来越暗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怀淑歪头看我,清幽地问:“玉儿,你如今心中是何感觉?”
我愣怔片刻,竟轻舒地笑了:“心中不舍,牵念,愧疚,可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许多事情终归是要迈出一步的,在这宫墙困囿下,许多事情想不通,做不到,可又逃不开,竟渐渐忘了外面还有一片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