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其衍几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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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看着自己这个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

    如今也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低三下四,再三隐忍,心中也是不忍,便答应了他。

    但其实萧衍自己心里清楚,两年的时间,六百多天,长安城内外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被当做漏网之鱼再去找一找的了。

    自东宫婚事被搁置,皇后便时不时地邀姜紫苏去昭阳殿住,刻意安排萧衍与她碰面,乐此不疲地干起了搬石搭鹊桥的事。萧衍被他这位母亲折腾得疲倦不已,干脆躲在东宫不出来,对外称病。太医院的都是些人精,手一搭脉就知道是不是有病,但都是行家,自然能编出一套听起来凶险但又不把话死了的辞。

    既然对外病了,自然就得清静度日,管弦丝竹加东宫里婀娜妖娆的美人暂且都得搁下。每日里就是看书休憩,赏花品茶,出乎意料得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反倒让他的心静沉了下来。从东宫藏书阁里找了一张详实的大周地图,从长安始勾连出了数道通往吴越的线路,他甚至亲自拿着地图从长安城门下出发,走过其中的几条路,沿途的旅舍、茶肆、酒寮都查验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

    长安城外人烟鼎沸,黄沙漫卷的土地,望之无垠,有走人拉货的到处揽生意,又有往来客商络绎不绝。看着这番帝都外的胜景,萧衍突然动了动灵机,沈孝钰离家大约也是一时冲动,凭她那个脑子怎能想到先去准备地图?

    于是,试探着走到驻留城下的车夫跟前,问他:“可能为在下指一指去吴越的路?”

    车夫倚靠在半旧的车壁上,惯常便是在城外找饭碗,有人出远门或是有货要拉,他的生意便来了。路上找营生的人都练了一副好眼睛,一眼瞧见萧衍,浑身绫罗,气度雍贵,俊秀无双,猜度着不是显赫高官,便是皇亲国戚,这样的人怕是不屑于坐他的车,便好脾气地往东南指了指:“这条路好走些,像您这样的贵人,走条官道虽远一些,但好歹安全。”

    萧衍顺着那条道看过去,确实一马平川,看起来好走许多,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样又过了半月,徐文廷在下朝后急匆匆地找到了萧衍,道:“殿下,有消息了,你的那条路途经一个破旧的庵堂,臣带人进去探了探,发现了一个寄宿的俗家女子,长相年龄都与沈贵女相似,臣私下里问了问庵主,她这女子是两年前从这里路过,遇上大雨便在庵里住了一宿,听师太研习佛经,听了几日便决心不走了……”

    萧衍立马放下了手头繁冗的公务朝政,带着禁军去了这个庵堂。确实是既破旧又,门是老槐木,已让虫蛀了许多洞在上面,山下有嶙峋怪石,山上有苍旧槐树,不时有斑鸠鸹子飞过。行至山下两里外便不好骑马了,好容易拨弄过掩着道路的杂草藤蔓走到庵堂前,萧衍的心又揪了起来,他怕极了会空欢喜一场,可一想到敲开这扇门有可能会见到她,心里又是不尽的烦躁窒闷,抬起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静默。

    徐文廷看了他一眼,轻声:“殿下,臣带着禁军守在门口,您自己进去吧,佛门净地,不好太叨扰。”

    萧衍默然点了点头,终于鼓足了勇气敲开了门。

    庵主有些犹豫,但看了看他的长相穿着,联想到孝钰刚来时也是一身富贵装扮,心里有了些猜度,便不隐瞒,直言道:“沈施主会帮庵里抄写佛经,平常偶尔也干些杂活,就像庵堂后院里的菜地,也是她帮着静月师太理,师太年纪大了,并不能多做活,几乎都是沈施主在干……”

    着,从后角门去了后院,见那里绿油油一片,从门口的泥洼地蔓延到一里外的古井旁,秋风吹过,草芥清香。萧衍顺着并不好走的泥路走了一段,蓦然停住了脚步,见蓬叶堆里冒出个脑袋,穿了一身浅茶色荆布粗衫,梳着极简单的单鬟髻,簪了根木钗,正对着长势喜人的菜叶子捉虫。

    边捉嘴里边喃喃自语:“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末了,自顾自地笑笑:“我也应该算是王谢堂前燕吧……”从田地间拔了根发黄的枯草随手扔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萧衍走到她的身后,看着她裙裾上沾着的泥土灰渍,不由得蹙了蹙眉,看着那行为举止欢脱的背影,轻声问:“那么你这只燕子算何时再飞回来?”

    正弓着身专心除草除虫的孝钰陡然僵住了,维持着背对他弯身的动作半天没动,风过漫野,吹动绿叶如浪般翻滚,炙热的阳光下在绿浪上铺了一层极浅淡的影子。

    孝钰慢慢直起了身,回过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去看萧衍的脸,可却又忍不住翻动眼皮偷觑他。

    萧衍仔细地看她,往昔若凝脂般雪白的肌肤如今是浅黄的颜色,眉毛微弯不加螺黛修饰,反倒是月牙弯弯、清新浅浅的样子,唇上亦未点胭脂,但饱满且红润,犹如这清风隽永的田园,透着自然怡人的风味。

    她默然抬头,低声:“衍儿,不,太子,你能不能当没看见我,我……不想回去。”

    萧衍不知是该笑她天真,还是笑自己荒唐可悲,面上的神情愈加平静轻缓:“你呢?”

    庵主一直守在后角门边看着他们两个,是怕万一孝钰不认识这个人或是不愿跟他回去,对方若是霸王硬上弓好及时叫帮手过来,但这么远远看了一会儿,两人似是了几句话,孝钰便跟着那个人走过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庵主道:“今日的草还没有锄净,我一会儿再来,成吗?”

    庵主一愣,看了看站在孝钰前面的萧衍,有种天欲雪时沉重压下来的乌云之感,让心口不由得一窒,忙:“成,你尽管去,我让静凡来锄草。”

    孝钰极勉强地冲她笑了笑,算是谢她,便领着萧衍去了自己的厢房里。

    俗家之人所住的厢房比不得尼姑们的庵舍,因不是每日都有人住,所以建在了阴面,甫一进去就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脚底往上钻。萧衍坐下后环顾了四周,木桌和木凳极少有完整的,不是缺了个角就是掉了大片的漆,轩窗上是用劣质的纱布蒙着,还是新一块,旧一块,像是碎了之后临时又增补上的。整间屋子就跟孝钰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一样,给人一种山穷水尽无比凄苦的感觉。

    察觉到他审视又有些嫌弃的视线,孝钰愈加心虚,默默地找了一个没有缺口的瓷碗给他倒了杯热水,推到他面前。

    萧衍低头看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黑色瓷碗,毫不客气地把它推了出去。

    “你觉得这里的日子过得比在长安里舒坦吗?”

    孝钰下意识地点头,眼见他眸光微冷,讪讪地:“这儿没人认识我,觉得轻松。”

    萧衍瞥了她一眼,疏淡地勾了勾唇,道:“你初来乍到,自然是没人认识你的。可若是在这里住个十年,二十年,结识的人多了,经历的事多了,自然又会生出新的烦恼,到那时你又觉得烦了该怎么办,再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流浪吗?”

    孝钰默默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他又扫了扫她的衣着,闲凉道:“你若是越过越好便也罢了,怎得离家出走一遭,将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样子。”

    孝钰这才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低声道:“我出来得急,没带银子,庵堂里就有粗布衣裳,能借我穿就不错了。”

    “借?”萧衍微瞠目:“就是这衣裳还不是你自己的,是穿了别人的?”

    孝钰迎上他的视线,想点头,但触到眼底的一抹机锋,又沉默着低下了头。

    萧衍霍然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你赶紧跟我回去,姑姑和姑父天天想你都快想出病来了,这世上竟有你这样狠心的女儿。”

    孝钰边往外拉扯自己的手,边:“我爹觉得我是家门不幸,早就不想看见我了,娘也是,他们怎么会想我,巴不得我消失才对。”

    萧衍回身看她,面上浮上一抹严厉指责:“家人聚在一起怎么会没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因为几句难听的话你就这么想自己的爹娘?”

    “你懂什么!”孝钰猛地将他挣脱开,向后退了几步,倚靠在供奉着观音瓷像的香案上,哽咽道:“我要是回去了就得和你成亲,我不能嫁你。”嫁了你,对不起怀淑,她的父亲也会更加厌恶她,所有的人都会鄙夷她,这个贪图富贵不知廉耻的女人,背弃了曾经的盟约,转投了他人怀中。

    萧衍沉静地看着她,冷声问:“那你想怎么样?怀淑已经死了,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两年了,就算是给他披麻戴孝也够日子了吧。”

    “不够,不够。”孝钰捂着自己的肩膀,眼泪圆珠子似得滚下来:“他对我那么好,可我……我就是个枉顾恩义的人,这辈子都不配过得好,我不嫁人,谁也不嫁,就在庵堂里过一辈子,心里还会好过一些。”

    她这副几近崩溃的样子,伴着隐隐约约的抽泣,显得萧衍更加冷静,他沉默着站在她面前,过了一会儿,静声问:“那么我呢,我对你不好吗?我找了你整整两年,沈孝钰,是不是只有怀淑的好才值得你放在心底去珍惜感怀,而我的好便是一文不值的。”

    孝钰抬头,隔着泪眼朦胧去看他,见他避开她的视线,欺身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冷硬道:“禁军就在庵堂外,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被他扯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孝钰伸手碾了碾他的衣袖,低声:“先等一等……”萧衍回身看她,眼中寒光凛烁。

    “你的衣裾上沾了点灰渍,鞋上也有,把它们脱下来我给你弄干净了再出去,你现在是太子,不能人前失了仪态。”

    萧衍低头看过自己的衣裾和皂靴,果然是脏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孝钰的手腕,由着她去找了一双竹篾编的鞋给他换上,将外裳和靴子脱给了她。

    他坐在矮凳上,见她将衣裳心翼翼地搭在案子上,捏起裙裾一点灰渍处放在铜盆里心搓洗,等洗干净了再点起蜡烛仔细地烘干。

    靴子也是如此,等都整理妥帖了让他换上。

    两人大眼瞪眼地对峙,正当萧衍觉得刚让她替自己整理了一番,不太好再用恶劣语气相对时,她先开了口,“我想去跟庵主道个别,还有师太们,她们都挺照顾我的。”

    萧衍一愣,点了点头,却是立马起身紧跟在她身后。

    从这破旧庵堂里出来,萧衍让孝钰骑了自己的马,而他牵着缰绳慢慢走着,禁军里有人看不过去,想上前将自己的马让出来,被徐文廷抬胳膊拦住了。

    这样走了一段,两厢缄对,萧衍忍不住抬头看她,见她正盯着天边那一抹绚烂的夕阳在出神,橙红的光晕渡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精致的半边脸轮廓,一时让他移不开眼。

    曾经,以为万紫千红在身侧,或许可以将她慢慢放下。但见到了她,才恍然发觉,那些对她的念想从未消失减淡,不过是极狡猾的潜藏在了心底深处,给他以平静的假象,就等着某一刻破茧而出。

    他想,或许他是舍不下她了,若是这样,那也便没什么,人生在世,总会有那么一两样是不能舍下的,不然不是太孤独单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