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A+A-

    我默然点了点头,拿筷子戳着碗里软繻的米饭,抬起瓷瓯喝水,一时无言。

    云红缨转了转眼珠,兴致勃勃地问怀淑:“那你可知道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来洛州吗?”顿了顿,又加了句:“上次见他已是五六年前了,是不是还长得那么妖孽?”

    我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看云红缨,她亦看我,“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两在东宫见过的。那时你们刚刚成亲,我为怀淑解除‘浴火’余毒,缺了一味珍稀药材火灵芝,四处寻求无果才找上了当时的太子,来也真是有意思……”

    她神情邈远,作回忆状:“那时我是通过当时禁军副统领高士衡进宫的,他将我带进去时太子正在东宫议事殿议政,姜弥就在他跟前,人家愣是镇定自若地我是他的私交,姜弥盯着我神情古怪至极,大约是没往好地方想。不过现在想想,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竟能做到那般淡定沉着,果然不是池中物,这太子与皇帝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我有些想起来,那时崔良娣为了她还来找过我,是从外面来了个女人,被萧衍奉作上宾,还破天荒带进了书房……原来是她。

    话间,煮锅腾腾冒出了热气,我忙起身去捞饺子,听怀淑在身后道:“你不我还有些忘了,既是这样圣驾到洛州以后你便不要再出去抛头露面了,若是被衍儿身边的人认出了你,顺藤摸瓜,玉儿便在这芷萝山里藏不住了。”

    请瓷盘子端在手里有些滑,险些没攥住摔出去。方远连忙将我手里的接过来,道:“钰姐姐,你可心些,别烫着。”

    话音落地,怀淑和红缨齐刷刷地来看我。

    我有些局促地回到坐席上,窗外陡然刮过一阵狂风,呼啸着盘旋而过,吹动枯枝残叶摔在墙沿上,发出细碎密匝的声响。

    红缨探头靠向怀淑,压低了声音:“我看那皇帝像是个脾气大的,自个儿皇后都跟着你跑了,他还肯再要吗?”

    怀淑看了我一眼,思忖道:“可玉儿离宫至今,长安城内并未有什么风浪,反倒是传出皇后身体抱恙,迁居骊山行宫修养的消息。他若真是想一刀两断了,煞费苦心地安排这一出干什么?”

    红缨略加思索,似是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点了点头。

    怀淑将筷著搁下,认真地问红缨:“依你看,玉儿的身体怎么样了,你也给她医治了些日子,有没有大碍?”

    红缨娇俏的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自然是没有大碍了,不过得注意修养,戒忧思深虑便是了。”

    我奇道:“从前在宫里,御医都没救了,怎么到了你这里,好像没费力就给我治好了。”

    红缨拿起鸡腿开始啃,边啃边吐骨头,眼皮上翻,显露出几分目中无人的倨傲来:“那些御医要是顶用,当年也不会连怀淑是真病假病都诊不出来了。”

    心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好些事确实超脱出世俗成法的,便不再多想了。

    这样在山中又住了几日,青山岳麓间细如碎玉的白梅枝桠迎着冬雪,几乎全被遮盖住了,唯有一缕寒冽的清香幽然飘转而出。

    正月初三那日意清来看过我,稍坐半日便匆匆下山。而正月初七怀淑孤身一人来接我,是清泉山庄的鉴宝大会就在今日。我换了男装同他下山,行至山麓,踌躇着开口问道:“你与意清走得并不近吧,我还以为你们始终是在一起的。”

    怀淑牵着我的手走过一段泥泞湿滑的山路,才缓慢道:“他的身边有舅舅的旧部,这些人大多是从当年的韶关逃回来的,经历过生死,心中另有算,我不便与之为谋。”

    他得含糊隐晦,而有感当年韶关一役皆是父亲所祸,我也不愿多在这上面纠结,只是看准了竹林四处悄寂无人,低声问他:“遗诏你可看了吗?”

    怀淑摇头:“我并未将它开。”

    我诧异:“为何?”

    他沉默了好一阵儿,拂掉了自沿途枝桠碾落到衣襟上的雪,喟叹道:“玉儿,我觉得现在并不是开它的最好时机,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准。我时常想,姜弥如此势大,要想将他扳倒,那得是怎样的力量?而用了这种力量,又该如何做才能不伤到衍儿?”

    我亦有些迷茫,总觉得身处一片孤舟迷雾中,怎么也摸不清该行进的方向。

    这样踏着积雪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山下清泉山庄。远远望去,气派的雕花大门两面敞开,门口宾客如云,车舆辇轿停了一整条街,仆从进进出出忙着迎来送往。

    怀淑从胸襟里拿出两张红缨花笺,递给了仆从,他们立时满脸堆笑将我们迎了进去。

    我边走,边悄声问怀淑:“为了解解闷,又花了两百金,红缨大概不会问你少要吧。”

    怀淑笑道:“讨价还价了半日,才讲下来二十金,一百八十金,她待咱们还算够意思了。”

    走到前院,有穿着更光鲜的仆从从内室迎出来,将我们让进前堂,我便朝怀淑笑笑,不再言语了。

    在前堂里品了会儿茶,陆续有宾客进入,大约半个时辰,几个身形强壮的仆从拥簇着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众人立时放下手中茶瓯,停止了嬉笑交谈,正襟危坐。

    来人大约五十岁,相貌儒雅,慈眉善目,穿一身深褐色大袖锦衣,以苏绣刺出青山白鹭的纹样,看上去雅致而颇有意境,望之便知不俗。

    怀淑悄声告诉我:“这便是林清泉。”

    林清泉捋了捋腮下短髭,笑道:“承蒙各位朋友光临寒舍,在下深感荣幸,深感荣幸。”

    堂下有人笑喊道:“林庄主不必客套了,快让我们进藏宝阁一饱眼福吧。”

    林清泉冲声音发出的方向笑着颔首:“还是老规矩,一次只能进五人,其余人在此等候,等欣赏完毕后,在下会摆几桌薄宴,招待各位一顿酒,若是有从外地来的,也可在寒舍寄宿一晚明日再走。”

    我同怀淑因来的早,所以赶在了第一拨先进去。

    所谓藏宝阁是一幢三层高的青石雕花楼。自花苑水渠上的木板桥而过,掩在一片桂花树后,四角缕着腾云麒麟的飞檐直冲苍穹,门边有汉白石狮子左右相对,十层长阶修得平整而排场。走进阁内,可见布局宣阔,每层只有一间,鳞次摆放着几个离穹顶三寸的乌檀木柜子,里面摆放着许多珍品,在陈展的物件前搁着一块青石牌,上面以篆书写着各自的名称来历。

    漫步行到二楼的柜子前,那里有方青石牌只写了一句诗——‘尽度散关,此道何当难’。我一时觉得眼熟,又见其下的青石牌写了后两句——‘险驻攀山梯,助我登青天’。一时了然,原来是我父亲的诗。

    便将那两方青石牌后的漆盒开,却只有上阕的里面有一卷画作,而下阕空空如也。将那幅画作展开,竟是父亲生前好友关山先生的《溧阳日出图》。画还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一幅,右侧提了‘尽度散关,此道何当难’二句诗。只是以洒金花硬纸细细装裱了起来,卷轴好几处都脱了漆,像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观赏而磨掉了。

    在这里见到旧物,不禁感慨,盯着画作出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公子也喜欢这幅画吗?”

    回身一看,是林清泉,他将视线投注在画作上,似是无限痴迷喜爱,道:“关山先生尚在世,其画作纵然珍贵也算不得价值连城之物,相比之下,藏宝阁中有许多价值数倍于它,但老儿就是喜欢先生笔下的意境,给人以山高水阔、天地幽静之感,看得久了竟想象若人能在其中该有多好。”

    我笑道:“林庄主坐拥万贯家财,却能有如此心境,真是难得且让人羡慕。”

    林清泉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啊,只得一幅《日出图》,《日落图》却是被人抢先了一步收入囊中。那人先见过两幅图,只将《日落图》拿走了,想来‘日落’的水准要远高于‘日出’,可惜我却无缘得见。”

    见他那副痴样,我不免有些好笑:“既然您知道日落图被谁拿走了,直接找他要来看一看就是,那人不会如此气,连看都不给看吧。”

    林清泉两道眉宇拧在一起,拍了拍大腿,气道:“他就是如此气,把画捂得跟祖传元宝似得,连看一下都不成……”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慢慢降息了声,出了会神儿,继而叹气道:“算了,已经死了的人,不好他坏话。”

    我似被人点了穴道,身体有些僵硬,脑子一滞,恍惚问道:“那人是谁?”

    “还能有谁,就是这画上诗作之人,先吴越侯沈檀。”

    ---与林清泉分开后,辗转在藏宝阁内转了半圈,最终在三楼的一式香檀木柜前找到了怀淑,见他也正对着一幅画作出神,两眼发愣,眼眶发红,竟是要哭了的样子。

    不禁纳罕,莫不是也遇见了已故亲人题字的画作。悄声上前,偷眼往画上一瞥,两道视线立刻也被粘黏在了上面,移不开了。

    那副画,线条疏淡,笔墨匀称,将尹舅母画得极为传神生动。

    我见怀淑这模样,不忍搅他,便将紧随身后的林清泉拉到了门边,低声问他:“那副画……”

    他朝画作探了探头,:“那是家兄林寒因之作,当年他应尹相之邀入宫为尹皇后作画,画成年余,尹家便出了事,家兄也跟着心灰意冷,遗落画作在此,孤身一人飘然于江湖之中,再也没露过面。”

    被触及往事,一时也有些凄怆心酸,戚戚然问:“那如果在下想要这副画,庄主要如何才肯相让呢?”

    林清泉微诧,转而仔细地量我,疑道:“公子跟尹皇后有何关系,为何会对此画感兴趣?”

    我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庄主肯为了一幅《溧阳日落图》而耿耿于怀至今,就不许在下对此画一面倾心,只想将其收入囊中吗?”

    林清泉了然,当下看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但转而又有些为难:“这是家兄之物,怕……”

    “若是以《溧阳落日图》相换呢?”

    林清泉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睛莹亮,似是带着几分惊喜:“你真能拿到日落图?”

    我点头,林清泉立马道:“若是有日落图,便是将这一整柜的画都给你也无妨……”正着,仆人悄没声地进来,附在林清泉耳边低语了一番,他脸色大变,立马吩咐:“将他让到内厅,仔细侍候,我这就去。”

    紧随仆从走了几步,还不忘回身向我道:“公子若是改日拿了日落图来,直接跟门房就是,在下翘首等候。”

    与他约定之后,便叫怀淑一起出了藏宝阁,我们都没有心思赴宴,便悄悄地出了清泉山庄。

    乍一出来,见外面停放着四骥车舆,围着如意云织锦幔帐,守在门外的也都是兵士装扮的壮汉,钢盔与皂靴,腰间别着长剑。

    怀淑仔细看了一会儿,冲我道:“洛州这地方除了萧晠,不会有人用郡王幡仪了吧。”

    我点头,心想难怪方才林清泉那么紧张。

    “这些年看起来,似乎也只有萧晠比较合衍儿的心意,不曾亏待了他。”

    想起太极宫里的种种,心中五味陈杂,但许多又无从起,只有清淡道:“他们自便交好,衍是念旧情的人。”

    我想起那幅舅母的画,转而问他:“怀淑哥哥,若是我想往长安叔父那里去一封信,请他给我寄来一件父亲生前的旧物,该如何做才能不令人生疑呢?”

    怀淑沉思了一番,问我:“这东西要的急吗?”

    “也……不是很急。”

    他静声道:“京中传来消息,衍儿是正月十五过后便起驾来洛州,等他离开长安,你可以南山道人的名义给沈槐写这封信,不过……”他转身看我:“不要你自己写,衍儿会认得你的笔迹。”

    那夜我是随叔父出的宫,许多人都看见了,无从抵赖。虽然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让萧衍不曾追究他,但想来,以萧衍的性子定会派人监视叔父,及查验往来信函,若是这个时候有书信从外郡寄过去,怕也逃不过暗卫的眼线,必然会先送到萧衍的案牍上。所以,怀淑之言不无道理。

    便应下了,心想,若是让红缨给我代笔,她会不会跟我收代笔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