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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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玄贞二年康王萧晔的赣州叛乱是一场闹剧,声势浩大,却外强中干,尚未度淮河就已被歼灭。而今年洛州的这场叛乱甚至连当初的那一场闹剧都比不上,甚至叛乱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遍九州四

    海,就已被扼杀在摇篮里。

    只是实在未想到,萧衍唯一器重并待之最为亲厚的弟弟会以这种结局而惨淡收场。

    ---萧衍果然守信,甫一击退萧晠他就命內辅监给我搭凤帐,一直搭到薄暮时分,终于竣工。玄色织花篷布搭起来四面宣阔的帐子,檐角还挂着铜铃,风一吹过,叮叮当当得响。内侍很利落地搬进了羊毛毯子、铜盆火炉、缠丝绣榻……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地布置妥当。

    我在帐篷里转悠了一圈,心想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以后萧衍不理我的时候,我也不理他,好过被他晾着内心煎熬。

    但暮色一点点深浓,仿若黑色的网将大地罩住,龙帐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萧衍去见萧晠未归。

    我有些担心他,虽然运筹帷幄、手起刀落,将叛乱平定得干脆且漂亮,但他的心里大约也是会难过的吧。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回龙帐里等他。

    等他的时候顺便蒸了一锅他爱吃的糖霜糕,觉得甜丝丝的吃下去应该会心情好一点吧。

    一直等到亥时,掀起帐帘才见遥遥有人归来。随从的内侍宫女手里提着犀角方灯,远远看去如同散落在漫漫草地上的闪亮星矢。凭着烛光,我能看清萧衍的身边有人陪伴,卢漱玉还是白天那身装束,只是披着萧衍的黑狐裘领燮龙纹大氅。两人停下脚步了几句话,卢漱玉伸手去解大氅的丝绦带,被萧衍止住了,她轻压下颌,露出几分娇羞神色,便披着大氅回自己的帐篷了。

    萧衍一直目送她走了一段路,才回身往龙帐这边来。

    我慌忙将毡帘放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让表情不至于太僵硬,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将点心摆在碟子里。禁卫将毡帘起,萧衍进来,见着我稍微显得惊讶了些,“孝钰,你不是回自己的帐篷了吗?”

    暗自咬了咬牙,勉强地微笑:“本来已经回了,见衍久久未归,怕你会饿,所以做了些点心。”

    他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落叶,随口道:“我已吃过晚膳了,不饿。”

    我紧捏着瓷碟的边角,恨不得碾成齑粉,但还是平缓轻柔地:“既然不饿,那……”萧衍走到我跟前,伸手拿起一块糖霜糕,:“好香啊,原来是你亲手做的。”

    我未及细想,便抬手把他手里的糖霜糕夺了回来,放回碟子里,柔声:“既然吃过晚膳,这么晚了就别吃点心了。”将瓷碟收拢起来交给身后的宫女,“时辰不早了,衍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萧衍定定地凝视着我的脸,胳膊还维持着方才拿糕饼的动作,半举在胸襟前,闻言,缓缓地将胳膊放下,眸中闪过几许幽深不明的光色,挑了挑唇角,“好,你也早些休息。”

    我从龙帐一路出来,冲身后宫女道:“去把点心扔了。”宫女犹疑地抬头看我,大概是见我面色不豫,忙点头应是,退下去扔点心。

    这一夜于我来太过漫长。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夜色幽暗里,几许烛光暗昧落下,照出萧衍和卢漱玉那般亲密的姿态。索性坐起身来,不睡了。

    蜡烛垂泪,稠密的蜡油堆叠在烛台上,看得人心里闷闷的。

    我用金钗挑了挑烛上的光火,心想,闽南忠勇公卢氏拥兵十五万,且一直不涉朝中党争,是中立的态度,萧衍和姜弥都想拉拢他。眼下,助萧衍平叛,又立了这样大的功勋。卢漱玉看上去又是与萧衍那么投契,若是萧衍跟我,他想纳妃……我是皇后,应该贤良识大体,不应当因为自己的嫉妒而毁坏了萧衍辛苦筹谋的朝政大局。他这一路走来,因为孤立无援而屡屡受挫,如此艰辛才在权臣的阴影下开辟出了一方天地,我应该理解他,体谅他,心疼他。更何况,卢漱玉那么明媚洒脱,她的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她能让萧衍真正的快乐。

    这样想着,夜色越发显得凄苦而漫长,那么的难挨。

    宫女挑来帘子往里探了探头,见我披着寝衣坐在绣榻上,才迈着碎步进来,躬身道:“娘娘,外面有人求见。”

    我奇怪,在洛州并没有什么人会深夜来求见我,便问她是谁。

    宫女回道:“那位姑娘只自己姓云……”

    云红缨!我几乎要跳起来,忙让宫女去将她请进来。

    果然是云红缨,她穿着锈红的棉衣襦裙,披着黑色缣帛,带着一身的风霜露重从帐外进来,甫一见我,便拉住我的手,向来古灵精怪的她竟像是要哭了一样:“玉儿……”

    像是有人往我的心猛然捶了一拳,我忙问:“怀淑怎么了?”

    她哭哭啼啼的,断断续续地:“有人夜袭芷萝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些人保护我们,可抵挡不过都被杀了。我们好容易顺着后山跑了,可又遇上人对我们围追堵截,雪晴馆也被烧了,实在无地可去,整日里东躲西藏的,药也快断了……”

    “你带我去见怀淑。”我往外走了几步,默然停下,云红缨回身看我,眨巴着被泪水洗刷的晶亮双眼,呢喃着问:“玉儿,你怎么了?”

    我捡起外裳披上,看着她,轻声:“我带你去见陛下,他会为怀淑安排一切的。”

    这个时辰,萧衍已经安寝了,我和云红缨在龙帐外等了许久,魏春秋才颤颤巍巍地出来把我们迎进去。

    萧衍身上衣衫穿得齐整,数层封襟贴在胸前,很是平妥。但发却未束,乌黑如瀑披散于脑后,俊秀的面容上半分睡意也没有,瞳眸亮的惑人。

    他将视线投向云红缨,一刻没耽搁,让她将事情原委及怀淑的藏身之地明白了,另又按她的要求命人准备了几味药。

    等禁卫护送红缨出去,我想我也该回去了,没走两步,萧衍却叫住了我。

    “孝钰……”他眉宇微皱,扫了扫我的衣衫,“你不冷么?”

    我方才意思到,对于夜间沁凉的温度而言,我匆匆出来所穿的衣衫过于单薄……一时又来了气,你的大氅已送了人,还管我冷不冷做什么。

    他从龙案后起身,走到我跟前,伸出胳膊握住我的手,平和静缓地:“别走了,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见大哥。”

    我一愣:“为何?”

    萧衍的面容过于平静,又因太过秀美,看上去并不真实,像是雕塑一样。

    “洛州出了这样的事,萧晠毕竟是我们两个的弟弟,我想听一听他的意思。”

    我心想,萧晠毕竟是与萧晔不同,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处死萧晔,过后不过一声叹息,可是对萧晠却做不到这么狠心。又或者,手足相残、兄弟阋墙太令他难过,似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他需要有人与他分担一下。

    但我又想不通,为何我不能成为那个替他分担的人。

    炭盆里火烧得很旺,萧衍弯身将两个炭盆往我身边移了移,我坐在床榻上抬头看他:“衍,你算如何处置萧晠?”

    他身形微滞,声音略带沙哑:“我如果杀,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太冷血了。”

    我垂眸思索了一阵儿,只有:“是他自己太糊涂了。”

    萧衍翻身上榻,揽着我的腰,轻叹:“或许这一次是我的疏忽,只想着试探萧晠,却忘了还有个萧晔的例子近在眼前。他害怕了,又有旁人在他耳边递谗言,一时没有把控住……”

    再把控不住,也不能去伤害自己的亲人。但我自觉这样的话出来对萧晠无益,毕竟在我的认知里萧晠不是个坏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活。

    箍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萧衍凝睇着我问:“孝钰,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望入他的眼底,那里一片漆黑,倒映出我的样子。一时心绪复杂,“你在想,同样是兄弟,同样是皇室血脉,你坐上了龙椅,便可予杀予夺,而他们没有,便只能任人宰割。”

    萧衍沉默了一瞬,竟笑了:“这个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

    我想起了夜晚他与卢漱玉在一起时的样子,想起他要去找怀淑倾诉,便有些郁郁:“可有些事你却宁愿跟旁人,也不愿跟我。”

    萧衍愣了愣,似乎有些感悟通透,抱着我喟叹道:“如果你只是一个最了解我的人,而不是我的妻子,有些话我会愿意和你的。”

    原来他现在还在意着自己在我心里的样子。我歪头看他,语意幽长地:“可是我想知道自己的夫君心里在想什么。”

    萧衍唇边的笑意愈加深隽,“只要你想,只有你把足够多的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以你的聪慧和对我的了解,不必我,你自然就会知道。”

    我垂敛下眉目,不知该怎样往下接,他却没有多为难我,只是:“早些睡吧,明日我们要出门。”

    后半夜我出乎意料睡得很沉,或许是萧衍的怀抱太过温暖了罢。

    第二日我们穿便服去了云红缨的那个藏身之处,竟是芷萝山后一座荒废已久的道观。我有些纳闷,这里离芷萝山这样近,为何萧衍的暗卫会久久搜寻不到,而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竟也没有找到。

    道观里自然破败不堪,供奉老子的塑像已落满了灰尘,角落里都是蛛网缠绕。不过庆幸的是,红缨和怀淑不住在这里,道观后另有一座木屋,我们去时,云红缨正将新药煎了出来。

    “我以我云氏神医的名号担保,此药一喝下去,你立马就能重见天日。”云红缨眉色飞扬地包票。

    我远远看着,怀淑将药一饮而尽,又摸索着把瓷碗放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神医的名号还值些钱,别这么随意地用来担保。”

    云红缨瞪了眼睛:“怎么,你不信我?”

    我听身侧的萧衍轻笑了一声,及时地推门而入,道:“大哥。”

    怀淑怔了怔,“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萧衍道:“并不只有我,而是我们。”我站在萧衍身后几尺之外,轻轻地叫了一声:“怀淑哥哥。”

    怀淑面上露出些不可置信,我也不知该些什么,云红缨早就躲到了一边。狭的木屋内一时静谧的有些尴尬,还是萧衍及时地开口,笑着冲怀淑道:“好了,你不必担心了,我和孝钰好好的,我也并没有虐待她。”

    怀淑一时有些窘迫,细微地朝我的方向歪了歪头。我将视线移开,觉出几分疲累:“衍,你不是有话要和怀淑哥哥吗?我和红缨出去等你们。”

    完,不等他回应,便扯着在一旁装傻充愣的云红缨径直出了来。

    道观后蒲草丛生,有一双颜色艳丽的蝴蝶在草尖振翅飞舞,形影相叠,煞是可爱。我看得发呆,云红缨往我跟前凑,神秘兮兮地问:“你天天守着这么个人,长了一张妖孽脸,心思深得跟九尺深潭似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瞥了她一眼,“要不你去替我过一天,不就知道了。”

    云红缨笑嘻嘻地:“就是我肯,皇帝陛下也不肯啊。”

    我想起她方才的话,抓着她的手,问:“怀淑哥哥的眼睛真的能治好?”

    云红缨一下收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极为认真地点头:“能,我已收集齐了全部的药材,这一碗喝下去至多两个时辰就能见效,怀淑常年练武,又经过了那几年我给他调理,其实身体底子很好,或许还用不了两个时辰。”

    我一时有种拨开云雾,难得欢喜的感觉,抱着她笑道:“你可真是神医。”

    云红缨显然对恭维极为受用,摆了摆衣袖,将手指搭在我腕上,“来,来,本神医给你也搭搭脉。”搭了一会儿,给我把手腕放回去,笑道:“不错,不错,身子骨还成,就是操心太多,少胡思乱想,多放宽心,别到时候又把自己作病了。”

    我们两个在外面待了大约一个时辰,见木屋门推开,萧衍和怀淑一前一后的出来。不知为何,怀淑又将那乌铜金的鬼面具戴在了脸上,且……他是自己走的,没让萧衍搀扶,极为灵敏的迈下台阶。

    我和云红缨怔怔地看着他,蓦然,云红缨上前抱住了怀淑,略带哽咽:“我就嘛,这副药喝下去肯定能好。”

    怀淑抬起胳膊轻抚她的后背,“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我了,跟着我担惊受怕不,还险些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我见萧衍朝我这边走来,问他:“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萧衍的目光紧凝着怀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大哥想见一见晠弟。”

    我将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巡弋了一番,总觉得自始至终他们都有事情在瞒着我,而这件事或许跟萧晠造反有着极大的关联。

    因反叛来得突然,而收押也很潦草,仅在南苑山下搭了几个帐篷,由闽南军重甲看守。怀淑已恢复了柳居风掌道的身份,天水蓝缁衣,纶巾博带,一副飘逸出尘的模样。萧衍将他带入帐内,而后又独自出来。卢守瑾和卢漱玉或许是听到通报立马从主将帐篷里出来拜谒,我见卢漱玉身上还披着萧衍给的大氅,不自觉将目光移开。

    “陛下,臣女还是第一次见您穿便服,甚是好看。在我们闽南,就算是最俊俏的男子也及不上您的分毫。”卢漱玉笑意盈盈地道。

    话音甫落,卢守瑾略显顾忌地看了看我,剜了自己妹妹一眼:“没规矩。”

    萧衍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而化之地摆了摆手:“这里既不是太极宫也不是朝堂,没有那么多避讳。”

    言语中是极为明显的回护。红缨悄没声地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陛下和这位卢姑娘是怎么回事啊?玉儿,你也不管?”

    我见萧衍淡然地将视线往我们这边投过来,不便与她多,只警告她:“怀淑面前,不要提这些事。”

    正着,怀淑掀帘从囚帐里出来,半边面容隐没在面具下,也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他眼睛环顾四周,像是要找我们,但视线一触及到卢漱玉,便停在了她的身上,准确的,是停在了她身上的黑狐裘领燮龙纹大氅上。

    萧衍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去看萧衍。

    两人摒退了左右不知又商讨了些什么,禁卫来报,是端王萧暘率军勤王而来,目前已在南苑山下,听候陛下差遣。

    萧衍淡然道:“端州距离洛州大约也是半天的路程吧,看来端王一接到圣旨没耽搁立即率军来了,算他有心。传旨驻军南苑山下,召端王独自上山。”

    我有些疑虑,但这里还有卢氏兄妹和怀淑,不便问出口。

    怀淑和红缨在南苑山待了半日,见过萧晠后便要走,他朝我使眼色,趁萧衍回龙帐接见萧暘,我没立即跟上他,而是在囚帐前停留了片刻。

    红缨见我们仿是有话要,想走得远些,怀淑却叫住了她:“红缨,别走,紧跟着我们。”

    迎着山上微凛的寒风走了一段,空中漂浮着草木熏熏,怀淑冲我道:“卢氏拥军闽南三代,位高权重,忠勇公只这么一个女儿,格外宠爱……玉儿,你是没看出来还是在装糊涂?”

    我沉默不语。他思忖了片刻,断然道:“若是你不便出手,我可以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忙回身看他,“怀淑哥哥,你什么都不要做!”他神色微诧,我亦意识到过于激动,便抚平情绪,缓声:“这件事情我心中有数,不必替我担心。倒是你……”我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问:“遗诏还在你的手里吧。”

    怀淑点头。

    “这就好,你要好好拿着它,谁也不能给。这是一道护身符,只要有它在,所有人都会对你有所忌惮。”

    怀淑平静舒缓地笑了笑:“我自然知道,这是孝钰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替我拿回来的,我一定会好好拿着,让它在恰当的时候发挥最大的作用。”他的话幽然有深意,若千尺深涧让人一时有些捉摸不透。我纳罕地看他,他温然道:“姑姑和姑父虽然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我,我会替他们照顾你、保护你。不管我是在朝堂还是在乡野之间,也不管对方是有多深厚的家世,多可靠的背景,我都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我怔怔地看他,他眼睛微弯,笑意温暖,向我道了声“保重”,便领着云红缨走了。

    看着他们的一双背影渐渐消失在蔓草阔野的尽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样的怀淑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与他们告别后,我径直回了龙帐,甫一掀开帘子,便见萧衍召了一群太医在前,桌上平摊着一方素锦帕子,里面包着一堆浸了水渍的渣滓。

    “药渣都在这里,你们替朕看一下,这是专治什么病症的药?”

    那枚帕子是今早出门时我替他掖进袖间的,我与他只去了一趟芷萝山后的道馆和囚帐,难道,他是在木屋里偷把怀淑喝的药渣揣回来了?

    他究竟在怀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