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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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的局势一日日严峻起来,偏偏新年转过,终日风雪连绵,阴云压顶,总也见不得阳光破云而出。在这样阴闷逼仄的辰光里,该来的总是要来。

    先是太后发现了我留在昭阳殿偏殿里的景沐,宫女来报信后我匆忙赶了过去,见太后正抱着景沐哄他睡觉。我一时有些忧虑,本来想着,当年萧晔谋反连累全家被诛时景沐才两岁,眉眼都没长开,况且康王与萧衍不睦,当年也极少带着孩子到太后跟前晃荡,年余过去了,就算太后的记性再好,也不至于还能一眼认出他吧。

    便试探着上前轻轻唤了一声母后。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将孩子交还给宫女,意味不明地:“走吧,去正殿话。”

    正殿里箧柜上摆放着新鲜的红梅,将金光玉错的殿宇装扮得绚丽秾艳,她四周环顾了一眼道:“你的兴致还挺好,让人折了这么多,难怪来时见院子里的梅花树都秃了大片。”

    我笑了笑:“有花堪折直须折,不然过几日也是要谢了的。”

    太后一怔,“你现在的心性真是变了不少,若换做从前,这样的局势,衍儿又是那样的情状,非得哭天抹泪不可。”

    我将太后扶到绣榻上坐好,:“陛下洪福齐天,未必能被这些病疾困住,而长安里的局势也未必坏到无法可解,儿臣何必哭,哭坏了身体景润便没人照看了。”太后仔细端量我的脸,“偏殿里的那个孩子……”

    向孟姑使了个眼色,她乖觉地带着宫女齐齐退下。

    “西岳观前几日来人为润儿祈福,他命中显贵,盛气偏炙,需得一个长他一岁的男童养在一处,沾些贫贱气儿,才能康健顺当。”

    太后扶了扶云鬓,道:“原是这样,哀家总觉得那孩子眼熟,还以为是哪家宗亲新添丁了。”

    我将手指轻飘飘地搭在案几上,笑着摇头:“谁家新添了孩子不是宝贝似的搁在手心里,舍得送进来?就是儿臣为了解润儿的命理之绊,特意让人出去寻得,长相好,不像一般乡野竖子。”

    太后点了点头,神情如在云雾之间,摸不清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却也不在这事儿上纠结了。

    “哀家瞧着芳蔼这几日心总浮着,原先以为是替靡初伤心呢,如今才发现这丫头竟与外间男子瓜葛上,偷偷跑出去与他见面。”

    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但又不免要装出诧异的样子:“竟有这样的事,是哪家的贵子?”

    太后面上冷了几分,哧道:“什么贵子,是翎卫羽林里的一个四品郎将,哀家派人查了查,还是从蜀中一个穷困村子里走出来的,没上过一天学,估摸着识不得几个大字。”

    我耳朵仔细听着太后的话,心里却想,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她竟有心思跟我这些。却还是得应付着:“芳蔼的眼力总不至于那么差,看中个一无是处的人。出身倒是可以先放放,毕竟能进了翎卫羽林不至于是蠢才,有陛下在,官位名禄都是迟早的事。”

    太后不轻不重地问:“你往南郡派了那么些人,可有回信吗?”

    自是没有的,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开始时疑心是姜弥半路阻截了这些人,但仔细思量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长安城中是何种情状,凭萧衍的本事手腕恐怕早就一清二楚,何需等着我去给他报信。我派出的人只是极寻常探病的宫人,既无文韬、也无武略,何时那样干系大了,值得姜弥去费心思。

    又或者,是萧衍扣下了他们……我为自己陡然生出的猜测下了一跳,他为何要这样做呢,莫非是怕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被这些人泄露了。若是这样,那他的病……见我面色难看,太后慢吟吟道:“看来是没有回信。没得着皇帝的回信你就能调动禁卫去拦截宣水军,如今两厢对峙在城郊,进退维谷,可如何收场?”

    我恍然,原来这才是今天的关键。

    “禁军是护防京畿的,若有外军未奉诏入京,依律拦截本是职分所在。母后可曾去问过姜相,他调遣宣水军入城,可有陛下手谕”太后面色晦暗,却也没有立时发怒,只接着问:“润儿呢?你将他接入昭阳殿,又是的什么主意?”

    我心中好笑,太后是老迈兼糊涂了吗?这样堂而皇之的质问我,我即便是了什么主意,能全给她听吗?

    “勤然殿年久失修,凋敝粗陋,儿臣已命人抓紧修缮,等竣工之后会送润儿回去的。”

    太后还愈再问些什么,内侍进来,低头禀报:“娘娘,赵统领求见。”

    我望着太后,平心静气地:“雪天路滑,儿臣派人送母后回宫。”太后冷诮地挑了挑唇角,“如今你这昭阳殿倒成了太极殿,外臣随意入谒,可没点避讳了。”

    强压着心里的怒意,明知她是在故意刁难,可我还得好模好样地回:“事急从权,若是避讳,这太极宫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改姓了。”

    太后一噎,张了张嘴像是要反驳我,但还是没什么,甩开臂纱,揣着怒气往外走。

    这几日,祁康殿倒是热闹,太后屡屡召见萧崵又或是萧崵主动前去请安,萧衍可还没怎么着呢,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赵煦已由内侍引着进来,他披挂着甲胄,一脸急色:“娘娘,宣水军攻破了禁军的第一道防线,往东城逼近。”

    我沉了沉心神,问:“伤亡如何?”

    赵煦回道:“姜相似乎还有些顾忌,伤亡并不严重,他们仿佛只是想要冲破防线,并不想跟禁军冲突。”

    站起身来,一时眩晕,向后踉跄了几步,灵徽忙来扶我,“娘娘……”她忧心忡忡地看我,“不如先叫太医来看看吧。”这几日我确实身体不适,晕眩伴着精神不济,在外人面前不过强撑着罢了。赵煦也劝我:“这纷乱不是一两日能了结,娘娘得当心凤体,不然,宫里宫外岂不全成了姜氏的天下。”

    我心想,原来太后的动作早已传到宫外,连赵煦都有所察觉。我想着,宣水军冲破的第一道防线仅在城郊,这会儿倒先不用急,找太医来看看也是好的。可转念一想,秦院正及一甘我信得过的太医都被我送去了南郡,如今太医院里都是些不知根底的,万一这里面有姜氏的耳目,岂不陷于被动。思索了一阵儿,让灵徽去请莫九鸢。

    手腕搁在缠丝锦垫上,莫九鸢搭了许久,紧绷的面部轮廓骤然松了下来,道:“娘娘,你无疾,只是有孕在身,胎像不太稳。”

    “嗯?”我错愕至极,竟是有孕了……赵煦慌忙从凳子上起身,躬身拜倒:“臣恭喜娘娘。”我愣了愣,望着莫九鸢那张脸,牵出些陈年往事:“不太稳,是什么意思?”

    “先前您病了一场,气血本就两亏,近来怕是没休息好,又忧思惊虑,所以看上去不太稳。不过,您不必担心,只要好好调养,这孩子还是能顺利生下来的。”

    好好调养……这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萧衍不在我身边,我如何能做到好好调养。定了定心神,:“你不要声张,偷偷出去给我配几副安胎药,算好日子送来,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他与赵煦对望了一眼,生出几分了然,罕见凝重地应下,立马出去办。

    我让灵徽给我换了件挡风的雪狐裘,冲赵煦道:“咱们出宫一趟,虽姜相明面儿不是冲着禁军来的,可不能由着他在长安城里乱搅合,陛下不在,咱们得替他守好宫闱,是不是?”

    就算是萧衍的心腹,就算暂且只能信他,可少不了时时通晓忠义,软语拉拢他,让他紧靠在我身边,绝无阵前变节的可能,毕竟如今已有那么多股肱之臣为姜弥马首是瞻了。

    果然,赵煦凛然道:“这是臣的职责,臣就是一死也绝不会让出足下寸土。”

    我报之以赞赏之色,乘上早已备好的舆辇出宫。

    长安的情形与我所想的差不多,街衢之上,门户紧闭,一片肃杀之气,赵煦派人勉强将所经道路上散落的宣水军清理干净,我掀开帐帘,冲他道:“姜相现在在何处?”

    赵煦:“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是到了东城外的广盛坊,将那一片相连的几家店铺围起来了,里外围了不知道多少层,外面架着弓箭。”

    我将帐帘放下:“咱们也过去。”

    这一路并不顺畅,时刻遇上拦路虎,那些赤甲银胄的宣水军,即便是看着宫里的舆辇,有时也照拦不误。开始时我还有些耐心,将禁军拿了令牌去给他们看,毕竟姜弥如今还没正式扯旗谋反,不至于撕破脸。可及至后来,眼见着日头一点点落下,被耽搁地烦闷了,隔着帐帘道:“再有不识好歹的不必和他们废话,要么让,要么死,由着他们自己选吧。”

    赵煦好像也憋着股气,答得极干脆,连经数道关卡,手起刀落。

    终于到了广盛坊,宣水军应是及早给姜弥通风报了信,他沉敛持重地站在街衢中央,竟像是在迎我似得。

    “娘娘,您怎得亲自来了?”他依旧一副笑面虎模样。

    胳膊裹在宽大的雪狐裘里,我下意识捂住腹部,尽量平和淡然:“本宫亲自来了,只怕也劝不住姜相。”

    “臣是在捉拿朝廷逆贼,娘娘何必要劝,臣也是为了大周江山安稳。”

    我瞧着士兵手里紧绷的弦,亮的骇人的箭尖,不动声色地:“既是逆贼,该有刑部或大理寺的判决定论吧。既劳动了姜相亲自来抓,应是有陛下手谕和调兵遣将的兵符吧。”

    姜弥稳稳当当地回:“陛下如今不在长安,如何给臣手谕?”

    我浅笑:“陛下不在,所以这一应军务都由姜相了算,连缉拿逆贼都要您亲力亲为,原是陛下给了你监国理政的权力了吗?”

    姜弥的容色一滞,倒像是面具破开般,显得狰狞:“他自是没给我的。你将陛下哄得团团转,把尹氏逆贼都包庇起来,是想怎么着?给他们翻案吗?”

    我拿不准他知道多少,暂且不话,冷眼看他。他却好像来了劲儿,“给你点脸,真以为自己能耍皇后的威风了?你爹当年都斗不过我,你?”他冷哼了几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一旁的赵煦听不下去,怒道:“还请姜相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