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随父进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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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个张财东父子,有何可论之处,不早点脱身,还等什么?”

    贺玉随左文法与左二把一行,走到村外,一边走一边。

    “贺玉,要谢谢你哩。你真不愧为‘赛青主’,真乃高人。”

    左文法真心地要谢贺玉。

    左老夫人等也都夸贺玉腹中自有智谋。

    “快走吧。脚下的路还长着呢。”

    贺玉拍拍左二把的肩膀,朝他点点头,自顾自放他的羊去了。

    在所有亲人的目光中,左二把随父亲踏上了远行的路。

    这一次远行,对于左二把来,他懵懂着,疑惑着,看到母亲极度欢愉,而又掩藏不住丝丝伤心的样子;看到兄弟们很是羡慕的眼神,他心情复杂地跨上马背,蒙沌之至!

    走到村外很远的地方,他再回首,回望村庄。

    这一望,令左二把终身难忘!心情复杂得更是无以名状!无数的情结在脑海里缠绕!是对十五六年来生养自己的这片天地留恋挂情,还是对茫茫人生神秘的不可预测?

    总之,左二把的心是木木的,傻傻的,似被无限的东西充填着的,提不上来,又摁不下去,扯不利索,又抹不干净,不出来,又道不完整的那种感觉!他知道父亲带他匆匆远行是去往京城,可到了京城他又能做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呢?

    风,掠过广阔的田野,吹动枯枝败叶沙沙作响。

    父子俩驾马踽踽而行。

    “爹,咱二人就这样走了吗?”

    “那可不是。”

    “爹,每次,您都是这样走出村庄的?”

    “那可不是。”

    “您走出村庄的那一刹那,有什么样的感觉?”

    “你现在有什么样的感觉,为父就有什么样的感觉。第一次有,第二次有,以后,每一次都有。这种感觉它不会随着日子磨平,而是被一颗越来越苍老而历尽磨难的心,品味得更加细碎,品味得更加纯粹。爹每次走,都不忍回头,知道背后的一双双眼睛在热望着自己。”

    “爹,儿子也是,这个头回不起。”

    “回不起,你就别回。一直走下去,不忘初衷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你再回到这片热土上来。”

    左文法是极其热爱并留恋这片土地的。

    所以,他也能理解儿子一颗的心,也是为这种情怀所热。

    快要走出村庄时,父子二人双目湿润,一遍遍回望,他们仿佛要记住故乡的每一朵云,每一缕风,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至亲至爱的人和日思夜想熟悉的气息!

    左二把时不时偷眼看一眼父亲,清晰地捕捉到了父亲的这种恋乡情结。几十年后的自己,历尽世事再回故土,是不是也与此时此刻的父亲感同身受呢?

    “爹,为啥不多住几天,多陪陪娘娘,多陪陪娘呢?”

    左二把心翼翼地。

    “唉,时下年月,如果不是为了谋求生计,哪个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妻别子远赴他乡,承受无边无际的凄风苦雨和相思苦恋呢?谁不想孝母守妻,儿孙绕膝,虽清苦却天乐无穷?谋生无奈啊!再过两个月进了腊月门,生意就忙开了,那边事情太多,耽搁不得啊!”

    左文法本来是不想让儿子觉察到这一点的,可对于这个敏感心细颖悟能力很强的二子,想想他们将朝夕相处,左文法便不再隐瞒,把自己的感受和心境慨叹出来。

    “爹,儿子这门亲事如石坠心窝——”

    左二把有些委屈地。

    刚才,他之所以走神,就是因为瞅见了张翠兰,既然定了亲,那就止不住多瞅了两眼,瞅她长得好看不好看,瞅她什么模样儿。

    “朽木架不起高楼,空话吓不死白狼;乱滚的石头不长苔,流浪的汉子不招财,爹知道你心有些远,眼有些阔,可飞得再高再远,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你的根!有家就有根,亲事就得定在家里。明白吗?”

    左文法字字如锤,敲在左二把心尖子上。

    既然父亲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那么,左二把还有什么可的。

    云在头上微微地流着。

    远处,一群羊在寻寻觅觅,在黄枯的草丛中,在或站立或倒地的玉米、高粱秸杆中,来回穿梭,翻找它们可口的食物。

    满眼找,却看不到羊倌儿。

    隐隐的,一个黑点越来越大,似舞足蹈,走近了些,确是一个挥舞着鞭子的羊倌,这个羊倌就是贺玉呀。

    他还是那个样子,不修边幅,邋里邋遢。

    一个黑影儿立在路中央,拄着马鞭子,看着父子俩打马走近,两只眼睛,的,半睁半开,闪出的光却出奇亮,能把人的心思剜个透。

    “贺玉——”

    贺玉笑嘻嘻地走到父子二人面前。

    “看起来,你还真有两下子。能三言两语制服张财东。”

    左文法夸贺玉。

    “有什么两下子,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他反倒求着我。”

    “唉,还是要念下书,肚子里没有墨水水,空落落的,不顶事,只凭腿脚,不能胜人。”

    左文法既是给自己的,更是给左二把的。

    “爹,儿子明白您的意思了。”

    “可惜了哪,贺玉,人称‘赛青主’,几试不中,落第秀才,时疯时癫,时喜时狂,俺有认不得的字就问他。他还给俺讲很多道理。”左二把。

    “他经常给你讲什么道理?”左文法问。

    左二把正要开口,贺玉又走到左二把的马头前。

    “好啊,好啊,臭子,你终于要跟你父亲闯荡江湖了。好啊,好啊!学而优则仕。非也。莫走此路,形同于我。人皆‘大隐于朝,隐于市。’依我是‘大隐于市,隐于朝。’”

    贺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左文法什么。

    左文法听着贺玉的话,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握缰绳,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贺大哥,你还会考吗?”

    “考啊,我早就过,我不会放弃的。”

    “贺玉,你屡试不中,自称看破红尘,自称‘赛青主’。依你看,这孩子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左文法真诚地看着贺玉。

    贺玉看了半天左二把,也像不认识他似的,想了半天,吟道:

    身后有余莫伸,

    眼前无路想回头。

    茫茫江湖多羁绊,

    君王赏赐到中兴。

    玉阶进身无着痕,

    立身中正枉清明。

    迷途知返作凡人,

    返乡授拳留青名。

    “贺玉,还是那句话,家里的事,多多关照关照。”

    “嗨,别婆婆妈妈的了,快走吧。再婆婆妈妈,就走不出这个村了。我送二把兄弟几句话,一切皆是天意,天意啊!”

    贺玉朝他们挥挥,自顾着甩甩鞭子,一步三摇地走了。

    左文法琢磨着贺玉的话,怔怔地愣在那儿。好半天,他对左二把,“这位秀才的话,你可记住了?”

    “爹,自己的路自己走。他人哪里会晓得。”

    年轻的左二把哪里能参透命运的偈子。

    “不,你一定要记住这位秀才大人的话。不定,他的话真有道理。”左文法坚定地。

    “好,俺记下了。”左二把勉强地,“爹,你看他中的鞭子在挥什么舞什么?”左二把指着贺玉对父亲。

    “看不出,他好像是在胡写乱画。”

    左文法定定地看着贺玉在猛挥乱舞。

    “那是他在用鞭子写字。他买不起笔墨纸砚,就以地当纸,以鞭当笔,以风作墨,字写得出神入化。”

    左二把被这个贺玉的神奇劲儿感染了。

    “他真的还要考?决不言弃吗?那么,他一定会考中的。”

    左文法似乎在给自己鼓劲。

    “其实,我了解贺玉。他考,其实是绝望了的,不会再考了。据他的文章是最好的,可就是没有给主考官送上礼。唉,再加上他的那种个性,那幅犟脾气,不肯折腰,更不愿意同流合污,当然就屡试不中。家里又穷得揭不开锅,他母亲无法,只好让他给人去放羊。几年了,羊倒是添了不少,他再没下过考场,整天在地里舞玩!”

    左二把幽幽地对父亲。

    “此人将来了不得,了不得啊,今日的狂士终将成为一代大师的。”左文法止不住地颔首低语。

    “爹,他会成一代大师?”左二把不解地问。

    “只是凭一时感觉。咱走咱的路。”左文法催马前行。

    脚下的峪河扭动着并不汹涌的身子,逶迤前行。

    羊们已涌到河边饮水。

    贺玉甩着鞭子,站在一个山坡上,看着父子二人缓缓前行。

    慢慢地,他背过身,躺倒在黄土坡上。

    “大风起兮云飞扬,归故乡”

    贺玉狂放不羁的吟诵声和长短不一的羊群咩叫声,还有那低矮破旧的故乡村庄,一点点缩成一幅剪影,留在左二把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