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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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海洗完衣服跑着去教室,刚出住宿区就看到两个老师揪着柳侠往老师办公楼那边拉,柳侠踉跄得几次都差点摔倒。

    柳海没工夫想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的就是两个比幺儿高大的老师揪着幺儿的衣裳在他,幺儿几次被的都要倒地上了。

    柳海冲过去就把更强壮些的崔老师给撞开了,一把把柳侠扯过来护在身后,瞪着眼睛跟俩老师对峙,结果一起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

    此刻,王占杰和其他两位副校长、一位政教处主任都冷脸坐着,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紧挨在一起的兄弟俩。

    柳侠嘴巴闭得紧紧的,一脸桀骜的看着窗外。

    柳海眼睛盯着地面,右手却紧紧的握着柳侠的手。

    副校长吴保军:“您都看看他那态度,哦,你刚才恁多,意思就是你可有理对不对,老师骂了你两句你就该老师,对不对?”

    柳侠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不大的了一句:“他凭啥骂俺妈?”

    吴保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王老师,这种学生要他干啥,现在就应该宣布把他开除了。”

    其他几个人都附和着,看柳侠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柳海拽着柳侠不让他动,自己往前走了一步:“老师,俺侠以前都可尊敬老师,不信您去问问俺以前学校的老师,俺旷课是俺不对,可俺真的是过不来上窑坡……”

    政教主任安宝成厉声断他:“又您那啥上窑坡,一个土坡儿就成了您俩旷课的理由了?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啥崇山峻岭没走过?您那坡比六盘山还高还陡?就算是比六盘山还高还陡,只要是真的有决心,一样能过来,红军不是都走过来了吗?”

    柳海哑口无言了,他学过毛主席的诗,知道六盘山很高,但他不知道上窑是不是比六盘山高。

    吴保军厌恶的看着他俩:“跟这种垃圾学生有啥哩,我的意见是马上开除,要不,一粒老鼠屎,糟蹋一锅汤。”

    柳侠扭过了头,仰脸看着吴保军:“那黄老师算不算老鼠屎?他给俺上课光会照着书念,还高兴谁就谁,想骂谁就骂谁,俺要是老鼠屎,那他是啥?

    俺伯俺妈,谁都是人生父母养哩,谁家的爹娘养孩儿都可难,所以谁家的爹娘都不能乱骂,黄老师他凭啥就能?我旷课不对,我写检查,我罚站,我叫老师随便,他凭啥骂俺妈?”

    他还想问一句,要是有人当面骂您妈,你不他?

    但柳侠到底不敢,面对一群成年人,一群他从听懂话以来就被父母教育一定要尊重、此时此刻又掌握着他命运的人,他再再冲动,也明白自己的身份。

    吴保军一下火了,过来推了柳侠一把:“你翻天了啊,还质问起老师来了,你再一句叫我听听!”

    如果不是柳海拉着,柳侠差点撞在身后着的正旺的大铁炉子上。

    柳海把柳侠护在怀里,嘴唇哆嗦着瞪着吴保军。

    再有人敢幺儿一下,他就豁出去拼命了,管他娘哩开除不开除。

    吴保军居然没有再动手,就那么和柳海瞪着眼站着。

    其他几个学校领导还是原来的腔调。

    “叫家长,马上让他们把人领走,少家失教,这样的孩儿咱教不了。”

    “黄老师光会照着书念那也是您的老师,老师骂你几句咋了?你不认识自己的错误,还老师这那那这,既然你恁有本事,那就别要老师,自己去考个大学叫全世界都看看。”

    ……

    王占杰等所有人都完了,才对柳海:“叫您家长来一趟吧,我得跟他们谈谈。”

    柳海楞了好几秒钟才:“没法叫俺家人,俺翻不过上窑坡。

    还有,俺那一身衣裳都洗了,我要是回去,身上这身衣裳也都弄成泥,俺妈该作难了,她没啥给俺换了。“

    几个老师都不耐烦柳海的话:“别再您那上窑坡,他们要是过不来,您俩直接走人就妥了。”

    王占杰站起来,对几位领导:“您都先回去吧,吴老师一会儿还有课,我再跟他俩谈谈,完了咱们再商量咋处分。”

    吴保军不满的:“情况明摆着哩,还商量啥?必须开除!“

    几个人离开后,王占杰对柳海:“我要是单独跟柳侠谈,你是不是不放心?”他的声音有很重的胸腔音,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这句本来是相对温和的话听起来也很严厉。

    王占杰是校长,同时带高二四个班的数学课,其中就有柳海的那个班,柳海比较了解他,这是个很严厉的老师,虽然他见到过王占杰对学生最严重的惩罚也就是站在教室后面听课,但柳海还是不放心让柳侠一个人面对他。

    王占杰明白了柳海的态度,拿起桌子上一本书往外走:“柳海去拿纸笔,先一人给我写一份不少于八百字的检查!”

    柳海拿了纸笔回来后,和柳侠俩人大眼瞪眼,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柳侠的愤怒还没有完全消失,这口气支撑着他在一群学校领导面前也不肯低头认错。

    可他们毕竟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冲动过后,想到可能面临的结果,俩人现在恐慌的不行。

    柳海是直接被拉到校长办公室的,他所知道的,都是从刚才柳侠和几位校领导辩解的过程中听到的,柳海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孩儿,不中你就走,你去京都上学,反正你上学早,从初一再上一遍,才正好跟人家年龄一样。”

    柳侠坚决的摇头:“我不去,我去猫儿咋弄哩?村里没一个人叫他们孩儿跟猫儿耍,孩儿就等着星期日我回家跟他耍那一天呢,我要是再走,孩儿就可怜死了。“

    校长办公室中间烧着个大铁炉,屋里很暖和,柳侠的身子慢慢缓过来点,脑子清醒了,恐惧也更深了。

    俩人惶惶不安地写了俩时检查,到八点多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钟响,王占杰才回来。

    他没看俩人的检查,把一大摞作业本放好,对他们:“自己拉个椅子,坐煤火边去。“

    俩人踟蹰了一会儿,才拉了椅子,和王占杰一起围着炉子坐下。

    王占杰问:“您伯您妈多大年纪了?”

    柳海不明白他为啥问这个,但还是很老实的回答:“五十多了。”

    王占杰问柳侠:“你是家里老幺儿?”

    柳侠轻轻点头:“嗯。”

    “我是家里老大,俺大孩儿今年十五,在隔壁城关中学上初二,俺妈今年六十了。”

    两兄弟看着王占杰,不知道他啥意思。

    王占杰继续:“俺家也是农村哩,我三十多才考上中原师大,俺妈对我,我能吃上商品粮,过上好日子,她就是死了也高兴。”

    王占杰高大强壮,如果不是他穿得比较干净,上衣兜里还插着两支钢笔,气质看起来确实更像个农民。

    柳侠吸了一下鼻子,眼圈红了,他想起孙嫦娥听到决定让柳海去京都读书时候掉泪的样子,想起柳凌坐上火车时,柳长青和柳魁红了眼睛的样子:“俺妈也想叫俺都考上大学,她俺要是吃上商品粮,过上好日子,一分钱不给她她也高兴……”

    王占杰:“你知道您妈想让您都过上好日子,那一句话不对就对老师动手,要是你被开除了,你还能考上大学吗?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你有啥办法过上好日子叫您妈高兴?”

    柳侠低下头,半天才:“我没想老师,可是,我不能叫人骂俺妈。”

    王占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黄老师骂人不对,你动手老师就对吗?他骂你,你不能去告诉你们班主任吗?不是还有我这个校长吗?你为啥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却动手去人呢?”

    王占杰知道自己这话根本就是扯淡,欺负孩子。

    班主任能管学生之间的纠纷,能管得了黄老师骂学生?还有,哪个学生会在和老师发生纠纷的时候,想到去找老师的领导反应情况呢?

    就是他自己当年也不可能。

    他刚到荣泽高中不久,就见到过黄志英把一个早操跑步掉队的学生踹到苗圃里又又骂的行为,他当时都被黄志英的行为给惊呆了。

    老校长因此还专门把黄志英的父亲请到学校,希望能劝他一二。

    没想到,那位原来口碑很不错的老教师,对儿子却是无原则的溺爱,一字一句都是替黄志英辩护,致使黄志英越来越骄纵,近两年,骂起学生简直比街头无赖和乡野泼妇还疯狂。

    黄志英是顶了他在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文革中被成右派的父亲的班来的正式工,可以,只要不是残出人命,谁都拿他没办法。

    王占杰来荣泽高中的时间不长,因为连续几年所教班级成绩特别好,又赶上国家正在大力提倡重用知识分子,他这个暑假才刚刚被破格任命为校长。

    至少目前,他拿黄志英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知道,学校很多平时对学生很严厉的老师,对黄志英骂学生的行为也都很鄙视。

    可即便如此,这些老师在今天的事情上也不会替柳家兄弟话。

    相反,他们会默契地站在黄老师这边,因为他们都是老师,维护黄老师的尊严,或者是脸面,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脸面。

    王占杰刚才拿出一节课的时间去向几个望宁来的学生调查柳海和柳侠,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关于上窑的情况,比柳海的还艰难。

    他还从张鹏和张长喜那里听到了柳家兄弟多少年如一日爬几十里山路去望宁上学;

    知道了柳家岭在望宁也是个被人看不起的穷地方。

    知道了柳侠拾字纸给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侄儿攒钱买奶粉,

    为了抢那每天能卖两、三分钱的废纸,单挑楚家兄弟俩……

    他很心疼这俩孩子,但他也必须坚持一个校长的立场,至少要做出足够的姿态,来维护老师的脸面,这样才能让他这个校长以后的工作能够顺利平稳的进行下去。

    柳海拉着柳侠的手,对王占杰:“王老师,俺侠平常真的可好,俺伯俺妈教俺尊敬老师,俺连背后都没有骂过老师,我是他哥,俺伯了侠在学校就归我管,他今儿老师,是我没管好他,你别开除侠,我去给黄老师赔礼道歉,我替侠写检查。”

    王占杰:“柳海,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哥哥,但这件事不一样,老师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还是让家长来一趟比较合适,至于您俩,在您家长来之前,先不要去上课。”

    俩人都楞了,这是让他们停课了啊!

    还有三星期就期末考试了,他们不上课咋弄啊,如果不想上课,他们何必一身泥的赶回来。

    王占杰看到了两个人惊慌茫然的表情,有点不忍心:“老师这么大的事,如果就这么让你们回去上课,学校没办法给黄老师解释,对其他学生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样吧,柳海你回去把你们俩的书都拿过来,这几天就在我办公室里写检查,不少于800字,不深刻不算数,写到我满意为止,中间你们可以看书学习,不懂的就问我。

    柳海,既然回不了家,那就写信吧,都在荣泽县,写信也最多三天时间吧?等您家里人收到信来学校,学校看你们家长的态度,讨论后再决定给柳侠的处分。”

    柳海为难的:“邮递员不去俺大队,他们过不去上窑坡,俺的信都是自己去邮电所拿,俺四哥最多一星期去一趟邮电所。”

    王占杰楞了一下,无奈的:“那你只管写,有几天算几天,放假前总能收到吧?”

    柳海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俩人把书本和碗筷都拿到了校长办公室。

    那天开始,柳侠和柳海除了晚上回寝室睡觉,其他全部时间都呆在王占杰的办公室。

    柳侠真让检查给难为住了,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咋也写不出来。

    王占杰前两天都没有要求看柳侠的检查,他每天都尽量多的留在办公室,给俩人讲课。

    王占杰是文革前的高中生,还在自己村子里教过十四年初中,考上大学后又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努力,博览群书,知识系统非常扎实,除了英语,辅导两个人其他所有的课都没问题。

    他发现这两个孩子都是数理化极好,外语、政治和生物最差。

    他还发现柳侠的字居然比柳海的还要漂亮。

    想当初,他第一次看到柳海的作业时就惊艳了一把,他也是因为一手好字才注意到柳海这个当时最多算中等生的学生的。

    但也有让他非常难受的发现,两个孩子每天都只有中午才和着吃一份素菜,其他时间全是一分钱的豆腐乳或榨菜丝;馍也都是玉米面馍,连麦子玉米混合的花卷都没买过一次,。

    吴保军几个人刚开始还觉得不让柳侠他们俩去上课是一种处罚,过了两天就觉得不太对劲。

    王校长的办公室可是有一个大铁炉子的,屋子比教室暖和不知道多少倍,那俩子在那里边岂不是占了便宜?

    再加上他又看到王占杰给柳海讲物理;罗老师把自己的教参书送去给柳侠看,吴保军问的时候,她是校长让她有时间过来给柳侠补英语,她最近忙着出考试卷,就把书拿过来让柳侠自学。

    吴保军觉得事情不对,就叫上了安宝成,趁课间时间去问王占杰。

    王占杰的解释是:学校规定学生只有晚上能进寝室,如果让他俩呆在寝室,其他学生如果也违反纪律停课,就可以躺在寝室睡大觉了,这肯定不合适;

    柳侠的家长没来,处分还没决定,俩人就还是荣泽高中的学生,是学生就得老老实实地上课学习,不要想着违反了纪律就可以不做作业;

    至于在我的办公室,要不让他们去哪儿?

    你们问问学生,是愿意在教室学习还是愿意来校长办公室写检查?

    答案是明了的,没有一个学生愿意来校长室,即便那里有暖烘烘的铁炉子。

    被停课的第四天是星期六,柳海和柳侠刚吃完饭,王占杰就进来了。

    他给俩人讲课一直讲到四点半;然后他出去了两趟,端回来两个装满蜂窝煤的纸箱和两个铝饭盒。

    王占杰把饭盒开,放在炉子边:“晌午我刚了饭,教育局的人来了,我就陪他们去饭店吃了,这个您俩热热吃了吧,扔了怪可惜的。”

    柳海和柳侠看看那满满一饭盒的肉片炖菜和六个白面馍,又看看王占杰,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占杰套上一件蓝色的大棉袄:“俺大孩儿该放学了,我接着他俺俩就回老家了,俺娘和您师母他们都搁老家呢,我每个星期都回去看他们跟俺那俩的。”

    柳侠和柳海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啥。

    王占杰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把腰上的钥匙串拿下来,取了一个钥匙递给柳海:“您俩今儿黑睡这屋里吧,要是出去,记着锁门,我明儿后晌五点多回来,您俩认真做作业,不懂的回来问我。”

    柳海和柳侠隔窗看着王占杰骑上自行车离开,然后又看看炉子上放着的俩饭盒,都没话。

    俩人在校长的办公桌上过了一个可以暖热被窝儿的夜晚。

    可是,柳海也看到了柳侠左腿上那一大块淤青,他恨不得去宰了黄志英那王八蛋。

    第二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俩人一直不停的在做题、背书。

    下午四点,柳海去端了一盆水,在炉子上烧热了,把办公室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柳侠把地扫得干干净净。

    王占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整洁到几乎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和几本整洁漂亮、正确率百分之百的作业。

    星期一黄昏,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柳侠和柳海都绝望了,他伯和大哥不来,这样惶惶不安的日子他们就得继续熬。

    被停课的第九天中午十一点,校长办公室里。

    王占杰在批改作业,柳海在做数学题,柳侠背对着门坐在炉子跟前背英语课文。

    身后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柳侠赶忙跑过去开门:

    柳长青和柳魁站在门口,俩人都是两腿泥,上身只穿着光裸的棉袄——一人手上提着一件满是黄泥的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