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行低头看了眼表, 十二点半了。

    他要走了。

    “我只和老师请了半天的假期，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 我和同学就回江城了, 您注意身体。”洛行看着他满头冷汗却强自咬牙忍耐的样子, 垂了垂眼睛。

    他看起来已经这么痛苦了，那些话出来既不能让他感到快慰，也不能改变事实。

    今天来北市,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其他的……

    洛行想了想, 其实他能想到的, 全世界第一好的东西他已经拥有了。

    他很满足。

    那些东西, 过去了就过去吧, 没有父亲的十七年, 他也活下来了。

    洛行话音一落, 病房里立刻陷入令人难堪的安静。

    洛志远似乎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冷静, 没有责备没有怨怼, 只是静静的听完了一个故事一般。

    然后, 他要走了。

    “要、要不你们吃个饭再走吧，可能医院的饭不是……不是很好吃, 我……”洛志远攥着被角，脸色惨白。

    “我想、再跟你待一会，行吗？”洛志远近乎哀求的看着洛行。

    他的动作很多, 和洛行也很像, 抿唇角攥手指, 死死地克制着什么没。

    他听不见洛志远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话语带着让人难受的静谧。

    “其实，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从我认识你妈妈开始，从你出生开始。”洛志远垂眼笑了下，复又抬起头来，带着期盼的去看洛行。

    “我还想听你讲，从第一天上学，拿到第一张奖状，写的第一篇作文……”洛志远看着自己的手指，闭眼似呢喃的:“经历你人生的每一步。”

    到最后，洛行甚至觉得，洛志远只是在讲给自己听，给自己编织一个，可以重头再来的美梦。

    洛行看着他几乎瘦到脱相的脸，虽然皮肤惨白死气沉沉，但就是能让人想到，他健康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洛行没真的亲眼见过死亡，但看着他，还是忍不住问了:“血癌可以做干细胞移植，您的家人没有帮您申请吗？”

    洛志远摇头轻笑了下，这一个动作几乎就耗尽了他这么多天来，绷着的所有力气。

    “做过了，配型都不吻合。”洛志远自嘲的笑笑:“可能这就是命吧。”

    洛行微微皱眉看着他，那双和自己极度相似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俨然就是一个等死的人。

    “你……”

    洛行话刚起头，门就被人从外面很用力的推开了，是叶俏俏。

    “洛行，老师下午有考试，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叶俏俏看都没看床上的洛志远，径自着。

    “就走了。”洛行最后看了洛志远一眼，略略鞠了一躬:“您保重。”

    洛志远点了点头，在心里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难受不已。

    他和这孩子，这辈子看来是没有半点缘分了，叫一声爸爸的事，大概永远也不可能了。

    洛志远看着他的背影，动了动嘴唇，半晌:“好。”

    ＊＊

    洛行和叶俏俏两人出了住院部，天晴了，把阴霾撕开了一个口子，拼命往里塞阳光，有点刺眼。

    “下午什么考试啊？”洛行边翻手机边问:“没听程老师……”

    “没有考试，骗你的。”叶俏俏背着手，毫不掩饰的笑起来。

    灰蓝色的眼珠在阳光下，像是颗上好的宝石，流光溢彩。

    叶俏俏听完那边的墙角，又回到这个墙角，好一出感人肺腑迫不得已的大戏，一个两个都是影帝。

    比季长安还会演。

    “……”

    洛行笑了下，却没点破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叶俏俏一怔，感觉到他声音里的落寞苦涩，不由得心尖也抽疼了下。

    她从父母双亡，记事起就跟在叶壬身边了，没有吃过什么苦，却在这一瞬间，没来由的感觉到洛行心底最深处的揪痛。

    叶俏俏低低的唔了声，欲言又止的声问:“那……你知道他们骗你来捐献骨髓的事情？”

    洛行轻轻的点了下头，似叹息又似呢喃的:“起初不知道，后来他微博私信发的越来越频繁。对方很迫切的让我来，实在不方便他去江城也可以，目的就是一定要让我见到那个人。”

    人之将死，哪有挪来挪去的，除非那个地方有能救他的人。

    洛行只是一个学生，名利都无，唯一能给别人、或是“父亲”的，大概就剩那点骨血。

    他低低的笑了声，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什么，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终于剥开了一丝阴霾的阳光。

    “我应该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所以他……”洛行嗤笑了声:“用尽一切办法，也要让我看见他痛苦的样子……赌我会不会心软吧……”

    最后那一句叶俏俏没听清，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

    头一回见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他需要自己为他上手术台的时候。

    叶俏俏顿了顿，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也不好去插手别人的选择。

    “那你呢，你会捐吗？”叶俏俏心翼翼的问，生怕戳破了什么。

    “我……”

    “两位同学。”林西成手里拎着东西，脸上的笑意还和病房初见那时一样温和。

    “洛行，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林西成看也没看旁边的叶俏俏，眼神定定的抓在他的脸上。

    洛行这才抽出空来量他，和洛志远差不多高，手指修长干净，尽管是没日没夜的在医院陪护，还是把自己理的干干净净。

    “我想告诉你一些……你爸爸没有告诉你的事情。”林西成看着洛行平静的眼眸，低头想着，洛志远到底还是心软了，根本没提骨髓捐献的事！

    ＊＊

    林西成憔悴极了，双眼里的红血丝几乎布满了白眼球，交织成一张张罗网。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知道本来不应该去扰你平静的生活，但是……”林西成深深吸了口气才又找回话头:“你是现在唯一能够救他的人了……”

    洛行脑海里一团乱麻，静静地垂眸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双肩剧烈颤抖，发现他都快哭出来了。

    林西成狠狠的扯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全部撕扯开来。

    “你可能不知道，病发的时候他浑身的骨头都像被碾碎了一样疼，我没办法，我只能看着他痛苦……”

    林西成着，最后甚至开始带着明晃晃的颤音了，两侧的手倏地握紧:“我不能让他化疗等着油尽灯枯，可这么久了也没有合适的配型，他耗不起啊。”

    林西成一把握住洛行细瘦的手腕，满含祈求的:“我求求你，看在他是你父亲，给你一条命的份儿上，你救救他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愿意救他。”

    叶俏俏一句脏话噎在嗓子眼儿里还没出来，就看见林西成双膝一弯，笔直的在洛行面前跪了下来。

    北市第一人民医院正门前，一个身姿清瘦的男人，笔直的给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跪下。

    “我求求你，救救他。”

    林西成截住他们的这个位置不好，人来人往的都往他们看，甚至有些人开始指指点点。

    “只要你愿意救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林西成的手指死死地攥着洛行的手腕，掐的他好疼，可他低下头，看着这个人，又觉得不疼了。

    别人都他聪明，可洛行觉得自己脑筋完全不够用，他面对这样的场景，连句话都不出来。

    洛行觉得疲惫，想睡觉，想就这么随便窝在哪儿一直睡下去。

    脑子里好像塞了过量的讯息，沉重的负荷压力下，稍稍运转一下都困难。

    他只能呆呆的看着林西成抓着他的手，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巨大的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

    洛行垂眼，乱七八糟的想，这人的眼泪摔碎了，好几瓣。

    洛行静静的看了一会，听他:“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是爱还是恨，就算是恨也求求你给他一个弥补你的机会。”

    叶俏俏冷笑了声:“别演了吧。”

    林西成一怔，看着古灵精怪的叶俏俏一眼，皱眉沉声:“你什么！”

    叶俏俏哎呀了声，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巨细靡遗的把自己听来的墙角翻了一遍。

    “你利用别人的善良，欺骗别人来捐献骨髓，还要在医院门口道德绑架。”叶俏俏无辜的眨眨眼，看着林西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有几个路过的人一听，对林西成的眼神都带着轻蔑和嫌恶。

    林西成没想到跟着来的这个女生这么牙尖嘴利，恼羞成怒的爬起来，伸手就要叶俏俏，被洛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谁也不能欺负我朋友。”

    洛行抬手，将叶俏俏护在身后。

    洛行抬眸盯着林西成，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问:“林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西成盯着他的眼睛，喉头忍不住吞咽了下，细白的手指恨不得像藤蔓一样，把洛行捆起来。

    “你、和他……知道我听不见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