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渭城朝雨浥轻尘

A+A-

    “什么时辰了?”

    “还差一刻辰时。”

    “可要抓紧些,再不送到贵妃娘娘又要责骂了。”

    “听了么?方才陛下震怒,急召豫王殿下……”

    柳叶如剪,百花初绽,春水汤汤而过,紫微城中万物复苏。几个侍女捧着器物穿过回廊,声议论方才从各个边角听来的半真半假。

    一拐角撞上红衣女官柳眉倒竖,呵斥道:“宫城之内岂容尔等窃窃私语!”

    侍女慌忙低下头,唯唯诺诺:“是、是徐大人——”

    红衣女官皱着眉查看过几人手捧器物,道:“贵妃娘娘要的?速速送去浮屠塔,误了时辰,责罚下来我可懒得替你们担待!”

    见几个侍女加快脚步,再无闲心话,徐辛收回目光,握紧腰间长刀,往相反方向走去。她绕过一条道,正欲加快步伐,忽然眼见明堂外花园径,一人身着苍蓝色方心曲领衫,穿花拂柳,与她对个正着。

    徐辛低头欲跪:“豫王殿下。”

    “徐大人免礼了。”裹在板正朝服中的青年目光含笑,朝她还了一礼,“皇兄亦有召见?”

    “是末将正要去北殿,从此处绕行,不知陛下与王爷议事……”徐辛保持着行礼姿势不敢抬头,“触动天颜,望王爷恕罪。”

    “徐大人要去北殿?倒是正好,替本王问皇后娘娘安。”

    “是。”

    徐辛立于原地,见青石砖上身影渐远,方才抬头望向明堂的方向,长舒一口气。

    她脸颊微红,仿佛为与豫王交谈的几句十分留恋——豫王高泓,虽是皇族,向来却对下人亲厚,远胜天子与其他亲族——可徐辛片刻后如梦初醒,连忙往目的地而去。

    她走得急,没看见以为远行的人站在廊下,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走向明堂。

    天子寝殿并没有想象中的重兵把守,只稍加通报,豫王便长驱直入。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花香,豫王望了一周,心道他这皇弟从前风花雪月的毛病发作起来也不分个时间地点,做了天子,好好的寝殿弄成这样。

    他正暗自腹诽,坐在上首的天子裹在绛色常服中,唤道:“皇兄。”

    “陛下。”豫王行礼,抬起头时,却见天子膝上坐着一个幼童,不禁怔忪,“陛下怎么把景儿带到这地方来……”

    皇帝乐呵呵地揽住怀中幼儿:“景儿今偷偷溜来的,好子,话都不利索,还能自己从北殿一路绕着来往明堂,半路迷了方向,被阿芒看见带了过来。朕留他一会儿,便亲自送回北殿去。”

    豫王无奈道:“陛下也是太过宠爱了。”

    皇帝道:“景儿是朕与皇后的嫡子,必须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二人表情凝重。豫王见左右再无其他人,暂且忽略了揪着皇帝衣领往嘴里送的幼童,上前几步:“陛下喊臣来,可是为陇西——”

    “贺兰茂佳在狱中自尽了。”皇帝道。

    “陇西王乱已平,此时自尽,却不怕祸及族人么。”豫王沉声,“陛下不日前方才令人押送贺兰茂佳回洛城,血案未审,他这么着急地去死,恐怕另有隐情。”

    皇帝道:“天牢中呈上血书一封,自尽是为证清白。”

    豫王嗤笑:“清白?他分明是举兵围城!”

    一语道破玄机,天子喜怒无非半念之间。

    “明月……出西山?”皇帝低声念过一缕执念,旋即变了脸色,目光锐利狠厉,“贺兰茂佳或许是无意,或许本就有了异心——来人!传令,陇西王叛,畏罪自尽,削其爵位,收回天赐,至于贺兰族人——”

    豫王听出下文,倏地起身:“陛下不可!”

    皇帝一字一顿道:“诛、三、族!”

    殿内片刻死寂,传旨宦官领命退下时脚步声轻得过分,豫王愣在原地。

    覆水难收的一句话便能血流成河,豫王咬紧了牙,只望向当中的皇者。比自己年少两岁,锋芒毕露,在本朝“立贤不立长”的传统下,俨然是颗明珠。

    孩童笑声传入耳的瞬间,心口被某个念头重重地敲击一下,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咬着绛色常服前襟往嘴里送,幼童还没长全牙齿,砸吧两下,大约觉得并不好吃,负气般放开,又去夺皇帝的手指,舔得津津有味。

    “景儿!”年轻的皇帝不恼,摸了摸幼童柔软的头发。

    那孩子便笑出了声,盈盈的一双眼,些微上挑的弧度映出两颗红痣。

    恰到好处的岔,豫王收拾了情绪:“见殿下如此活泼,臣倒是突然思及一人,有了个不情之请。”

    皇帝淡淡地瞥他一眼,他们兄弟自感情甚笃,一旦高泓了“臣”,便是软刀子似的要挟他。可他并不因此感到冒犯,狠厉神色一收,又是张和和气气的脸:“皇兄既然都这么了,无论是何事,朕自当应允。”

    “当真无论何事么?”

    “但凡不违伦常,不犯国法,朕一言九鼎。”

    豫王拱手道:“臣求陛下,将贺兰茂佳那个孩子送给臣。”

    皇帝神色一僵:“……荒唐!皇兄这么多年不成家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还要别家的孩子养?要收义子,朝野内外多的是,非得——朕才刚——”

    豫王一撩衣袍跪下:“陛下要诛贺兰氏,臣并无异议。可天子仁心,那孩子今年尚且四岁,什么也不懂,倘若有罪,陛下已让贺兰茂佳与全族偿命。臣只是想留下他……放在府内看管——臣只求陛下这一件事!”

    可既然如此,你要他做什么呢?

    皇帝眯了眯眼,压下心中不安调笑道:“朕可没听过皇兄何时有了这种癖好。”

    豫王只跪在原地,并不做解释。

    皇者收敛了所有的笑意,冷冷注视他的兄长。

    香灰冷成印,不知过了多久,豫王只觉额角冒出一层冷汗,听见皇帝声音平淡:“皇兄这请求是在为难朕,可既已允你,朕也骑虎难下。贺兰氏……是皇兄的母族。此事朕疏忽了,那孩子的事便依你吧。”

    豫王额头触地:“多谢陛下!”

    皇帝不置可否,兀自站起身,抱着怀中的幼童,头也不回地走出明堂。路过他时,皇帝脚步一顿,道:“你当知道,朕永不想见到贺兰氏。”

    豫王伏在地面:“臣遵旨。”

    脚步声远去,他站起来,拂掉下摆一点灰尘,抬头望了望,天边将雨。

    有皇帝身边的宦官迎上前,一张白面团做出似的笑脸,朝他行礼:“豫王爷,陛下遣奴引您出紫微城。”

    “那孩子呢?”

    宦官不奇怪他会这么问一般,仍是笑得万分熨帖:“陛下吩咐过了,稍后一辆车会拜访豫王府。对外只,是给您新送的人手。”

    豫王朝他一点头:“多谢。”

    他这边操烦旁的事,另一侧去往北殿的人行拐了个弯,绕出另一条路。

    行至御花园中,见池边一条青色人影,面容尚且十分年轻。皇帝使了个眼色,身后伺候的人纷纷止步,他抱着孩子走了过去,故意咳嗽两声。

    青衣人扭过头后面露惶恐,片刻后转惊为喜:“啊……是皇兄。”

    见他就要行礼,皇帝笑着托起那人胳膊:“你与朕何须这般繁文缛节?”言罢捏捏孩子的手,“景儿,见过你稷王叔。”

    青衣人一双多情凤眼,面色苍白,带着些微病气却不掩高华气质,正是稷王高潜,当今皇帝最的弟弟。

    他没大没地上前,揪了把侄儿的鼻子,笑道:“数月不见,景儿是长得飞快,可好似没之前那般胖乎乎……少了点可爱。”

    皇帝神情纵容:“这话是在怪朕带的不好么?”

    高潜嬉皮笑脸道:“臣弟不敢,宫人皆知景儿是您的掌上明珠……喏,刚才臣弟还看见皇嫂身边的徐辛将军过去,满面忧色,想必皇兄又偷偷摸摸地把景儿接到明堂,没告诉皇嫂,这会儿急得北殿四处寻人吧?”

    皇帝皱起眉:“你这时候就有聪明了!”

    高潜一挑眉毛:“自然,本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算。”

    这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映入眼帘,倒是令皇帝想起一个人,他目光低垂,忽然道:“真那么能算,朕方才下了一道旨,你可能算到?”

    高潜道:“陇西王乱已有结果。”

    皇帝道:“如何?”

    “贺兰茂佳被俘,族中尽在掌握……皇兄定是想赶尽杀绝,却来问臣弟,想必尚有不安。”高潜笑道,“陇西王戎马一生,没死在沙场,却死在了朝廷,出去如何服众?可要收回西军,他不得不死。皇兄在烦恼。”

    他今年方才十五,没到听政的年纪,可自经历过赵太后之乱,又天资聪颖,在政事一道上似乎早已无师自通。

    “豫王兄向朕要了那个孩子。”皇帝突兀道。

    高潜略一思索:“明月?他还。”

    皇帝道:“朕并非不信豫王兄,但他与贺兰……”

    高潜飞快地断他:“为这点事株连三族,大张旗鼓……皇兄,臣弟以为不妥。”见皇帝不语,他又兀自了下去:

    “贺兰茂佳谋反铁证如山,皇兄可以暗中赐死三族,对外只言陇西王自尽,其亲族畏罪迁出银州。皇兄亲政至今尚有暗流涌动,经此一役,亦是敲山震虎,从此朝野无人妄动。陇西王覆灭,塞北三族中,宇文家不问政事,元氏虽在朝廷已无军权,西军知情者流放途中暗杀,其余部署收编——至于孰是孰非,便由他人吧。”

    他言罢,看向沉默的皇帝,对方一声叹息:“潜弟是在宽朕的心,朕知道。”

    “臣弟也想问,皇兄为何……”高潜突然咳嗽起来,他弓着身,察觉背心一暖。皇帝亲自替他顺气,另一只胳膊回护着孩童。

    皇帝问:“怎么又犯了病?朕上次派御医去你宫里医治,尚未找到病根吗?”

    高潜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还不是时候的症状,不碍事,臣弟拿药当水喝,就为了多活几年,替皇兄分忧解难。”

    “莫要胡!”皇帝皱眉,语气也严厉起来,“你要好起来,要长长久久!”

    高潜不言不语,只是笑,那笑容仿佛长在他的骨头里,总显得万分乖巧。他直视皇者的面容,并不理会这句关心:“皇兄,大宁立国,贺兰氏有汗马功劳。陇西王与你自也是一起长大的……你真忍心么?”

    皇帝冷道:“他已自尽了。”

    高潜笑容蓦地冷凝片刻,竟是愕然。

    皇帝道:“如今朕只担心豫王兄,母族尽殁,他虽不,到底会怪朕的。”

    高潜轻声道:“臣弟倒是觉得豫王兄那头,皇兄不必担心。德太妃已看破红尘,而他虽有贺兰血脉,到底是大宁的亲王。”

    半晌缄口,皇帝终是道:“朕有时候真希望泓哥有什么便出来。”

    “是么?”高潜笑道,“可臣弟倒希望,豫王兄最好永远不要出来。”

    他话里有话,皇帝刚要问,手间突然一冷。原本风平浪静的池塘顿起涟漪,身后侍女慌忙撑伞而来。

    “下雨了,皇兄。”高潜接过伞,亲自替他遮住风雨,“臣弟陪您送景儿去北殿吧。”

    细雨绵密沾湿新抽叶的杨柳,紫微城中泛起一层润泽的水雾。

    ※※※※※※※※※※※※※※※※※※※※

    参考制度前期没有规划……就一通乱写

    每天晚上七点,存稿充足放心跳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