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系马高楼垂柳边(三)
贺兰明月尚在冲击中,那厢徐辛与阿芒聊了几句,话题却突兀地转到了他的身上。徐辛量他片刻,道:“你随我来。”
“徐辛姐姐要试他的身手么?好着呢,殿下很喜欢他。”阿芒捂着嘴笑。
徐辛不答,似笑非笑地看向贺兰。
这样尖锐的目光下,贺兰明月无从遁形,甚至有一丝窘迫,忙错开视线,随着她拐出正厅的花园,一直走到摇光阁内偏僻的墙角。
红墙在阳光下显出灿烂的颜色,四下安静得只有虫鸣。
他紧紧地盯着徐辛的刀,扣着燕山雪,目光如炬。
但徐辛却没有出刀,她收起了在阿芒面前时的和善脸孔,冷淡地看向贺兰明月:“你是豫王的人,对么?”
那个名字落入耳中时,贺兰明月瞳孔微收,好歹维持住了正常神色。他不话,徐辛也并不感到意外,只自顾自地了下去:“昨夜我去豫王府上,他有个朋友被放在了摇光阁,既然如此我今天前来,少不得同你个招呼。”
“……怎么?”贺兰明月不上松了口气或者愈发紧绷,脚部有些虚浮,“王爷同将军之间还有交情?”
徐辛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些暧昧:“将军?过段日子,你兴许就得换个称呼了。”
贺兰明月不解,却并没有问,仍是看向她。似乎索然无味了,徐辛斜斜地往那宫墙边的垂柳上一靠,看自己被刀剑磨出薄茧的掌心:“听王爷你姓贺兰,那他可有告诉你这个名字与他的关系?”
“不曾。”贺兰明月道,一颗心高高地吊起来。
徐辛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笑得弯起来:“你在豫王府待了十年,又到殿下左右随侍两年多,心这么宽,却还没被害死,是沾了这张脸的光么?——别忙着觉得冒犯,你想知道的事,不定我正巧明白呢。”
贺兰明月仍旧不语。
徐辛的指尖拂过他的下巴,掐住后逼迫他看向自己,半晌才道:“贺兰氏,与皇家真是不出的渊源。”
贺兰明月蓦地有些惊讶了。
“豫王的母妃是贺兰氏,先帝的德妃娘娘,陇西王贺兰茂佳的姑母……你知道陇西王么?从柔然、碎叶再到南楚,莫不被西军铁蹄征服过,百战百胜,最后却死在了朝中。”徐辛笑意更深了些,“看你那模样,一点也不像个下人,尤其这双眼睛,傲得很。又姓贺兰,真让我情不自禁想到当日的陇西王。”
“将军谬赞了。”贺兰明月淡淡道。
“哪里?”徐辛意味深长道,“贺兰明月,你猜我为何一直向你提陇西王?”
心口猛烈地一跳,他有所预感地对上徐辛的双眼——
果然,徐辛红唇轻启,道:“当年陇西王谋反,天颜震怒,诛灭其三族,王爷碍于母族姻亲联系,拼死留下了贺兰茂佳的血脉,藏在自己府中……”
贺兰不可置信地掐紧了手心。
他虽想过,但有朝一日从旁人口中听这段秘辛,仍是——
“豫王没告诉过你,他府中有人便是贺兰茂佳的遗孤么?”
“将军,自重!”贺兰明月推开一步,逃离徐辛的钳制,“您这些,是在挑拨我与王爷的信任!”
徐辛收敛了笑容,道:“信任?哈,是了,若我的属实,你还得尊称他一声舅父呢!来日方长,贺兰明月,我们且看吧。”
言罢,她抬起手似乎想在贺兰明月肩上拍一拍,却终究没有动作,按回了腰间那把短刀,道:“算时辰,皇后娘娘应当快起驾了,你不回去守着那位殿下?”
贺兰明月不语,转身就走,留徐辛自己站在原地。
直到看不见人,她才用力地忍住发酸的眼眶。
她要如何告诉自己不能哭呢?
贺兰明月和故人太像了。
庭院内,阿芒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呆坐在石桌边,见贺兰回来,她笑吟吟地站起身,正要话,又变了脸色:“怎么啦,明月,脸那么白?”
她拿了张帕子递给贺兰,道:“好多冷汗,徐姐姐同你了什么呀?哎,你别看她那样子,心总是不会坏的……”
温声软语让贺兰明月总算回了神,他呆呆地接过那张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通,才向阿芒道谢。走到桌边,看见了石头做的圆鼓凳,贺兰明月腿一软,几乎摔倒在上头,膝盖磕到边缘,疼得他短促地惊叫一声。
阿芒蹲下/身:“坐都坐不对的,你到底怎么啦?徐姐姐欺负你?”
贺兰连声否认,话出了口,才自嘲地想:原来我还能出话。虽然嘶哑,喉咙给黏住了一般地疼,但他好歹还活着。
他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真相,听徐辛明里暗里的意思似乎知道的人不少,却谁都没告诉他。贺兰明月知道他身份低微,或许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就是棋子一般,不告诉他也是应当,只是他前几天还想着怎么去查些事实,徐辛立刻就出现了。
巧合得简直像有人在算计他一样,贺兰明月不敢多想,也不敢全信。
只是,徐辛所言露一半藏一半,倒不像全是骗他。
若他真是贺兰茂佳的儿子,贺兰氏的遗孤……此前所想,难道全都被推翻了?高氏灭了贺兰家满门,豫王救他性命,而高景——
高景恐怕比他知道的还少吗?也不尽然。
可他转念一想,如果贺兰茂佳当真因谋反获罪,十数年根深蒂固的教养,兴许也有奴性作祟,君要臣死,犯上作乱……
那贺兰茂佳死有余辜,他有什么立场去怨怼按律斩了他的皇帝?
心头一团乱麻,偏生阿芒在他耳边脆生生地喊:“别发呆了,殿下出来了!看天气还好,咱们仍可去寿山转一圈儿,快,去拿殿下的风筝——算了,我去罢!”
她轻快地跑远了,贺兰明月一抬头,高景扶着独孤皇后的手,同她走下玉阶。
“本宫对你的事你稍后考虑,人选都已定了,改日得了空,去北殿,本宫和你一起选选。”独孤皇后轻言细语,确实不容反驳的坚决。
高景只得道:“母后吩咐的是。”
皇后从他掌心抽出缀满戒指和玉镯的手:“娶妻,本宫不逼你,你总是有‘年纪尚’的道理,可眼看昱儿都要到年纪了,你这边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让旁人看了笑话。你心里如何盘算,本宫不想知道。”
高景道:“母后……”
皇后强势地断他:“勿要多言,纳侧室这事本宫绝不会退让。”
高景埋首不语,独孤皇后言罢,只教跟随在旁侧的侍女搀着自己,缓缓走出摇光阁。
待到皇后与她的随侍离开,高景目光一转,朝贺兰招手要他过自己身边。他本是心情欠佳,见高景蔫儿了的模样,莫名地有种“连这样也不孤单”的庆幸,短暂地遗忘了和徐辛的会面过去,自然地碰碰高景的手。
“殿下怎么着了?”贺兰明月道,朝他笑了笑。
高景喜欢看他笑着的样子,以往这么做,坏心情都能哄好大半,可他抬眼看了一下,没动静,仍是闷着。
贺兰又道:“娘娘难得来一次,您不高兴吗?”
阿芒拿风筝过来,见到的便是他手抵在膝盖上,去看高景的样子,不由得翘了翘嘴角。
“你知道她些什么话气我,也高兴不起来。”高景嘟囔一句,仍不由自主地被贺兰明月牵住了,没好气道,“你方才没在外面偷听?”
“属下哪儿敢。”
“你还有不敢的事情么?你连……”高景到这儿,猛地顿住,脸颊一抹奇异的红,“算了,懒得提母后。阿芒姐姐兴致勃勃的,还去放风筝么?”
贺兰明月懒散道:“去了也是属下给您放,您只消看。”
高景拍他一下:“放肆!”
他但笑不语,就放肆地搂过了高景的肩膀——无数回的肌肤相亲,贺兰知道他喜欢这样,可出去又有谁相信二殿下私下里极享受这些不伦不类的紧密。
寿山到底还是去了,阿芒捧着东西跟在他们身后。他心情也许因为离开北殿好了许多,话也开始源源不绝,寿山风光胜过许多山水。
“殿下不曾出宫吗?”贺兰明月道,“我曾听陆怡大哥他自高车流落到中原前,常见别人骑着骆驼顺戈壁滩直入大漠深处,驼铃声声,黄沙漫漫,与长城以南截然不同。宫内更少见这样的场景,您没想过去看看么?”
高景收回目光,失落道:“得了吧,我出个宫都得三请四请,父皇不让便哪儿也去不成。这紫微城,人人都好,我看只是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贺兰明月道:“往后或许有机会。”
高景默然,知道他是安慰自己。
如往日一般上到绛霄亭,他却没了从前的兴奋。阿芒放飞一只风筝,线拽在自己手里,喜笑颜开,些俏皮话逗高景开心,总算见了他一点笑脸。
贺兰明月站在亭边,听身后欢声笑语,被徐辛扰得乱成一团的心情多少平复了。他暗道:“就算知道这些,豫王或许早将我当了弃子,许多日子都没再有信号,归根结底,他是不交心的。殿下再任性,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好哄。”
他自行思索着,目光仍四处扫过花园角落。
每一棵树都保持着规整的样子,像这皇城中无声的拘束。贺兰明月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察觉出了不对劲,他还没开口,高景已然靠了过来。
一双手搂过他被郭罗带束紧的腰,高景蹭了蹭贺兰的颈侧,没好气道:“你就像只鹰,喜欢站在高处瞧……又看见什么了?”
“那是凌贵妃么?殿下。”他指向一处,“树后面。”
高景顺着看,不觉笑了:“还真是,随从侍女都不带一个,这倒不是她的作风……贺兰,我真得好好罚你了,成天不学好,只盯着女人看——怎么不多看看我?”
贺兰明月苍白地辩驳道:“属下没有。”
高景懒得理他,走了两步从阿芒手中夺下那盏风筝。
他总让贺兰或者阿芒放给自己看,却不想年少的皇子操控风筝很有一手,扯动线轴,那纸糊的金鱼便轻飘飘地飞向他想要的地方。
“砍线。”高景道。
贺兰明月心有灵犀,燕山雪旋即出鞘,斩断了那根细细的风筝线。
金鱼缓缓飘进了轩窗下的角落。
“过去吧。”高景着,将线轴交给了阿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