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归帆去棹残阳里(二)

A+A-

    “哦?”谢碧眼神亮了亮,谄媚道,“贺大哥,我一看你就觉得你长得不一般,果然有自己的门路!我救你的命,日后你可得多帮我。”

    贺兰明月望向他,有些无言以对。

    谢碧晃着腿:“吧,只要你别叫我去大内找人,我自有办法。”

    贺兰明月暗自翻了个白眼,只觉这人嘴仿佛开过光,不经意的几个字都能戳中自己痛处。可他平静道:“大内是不至于,你知道泉水巷在哪儿么?”

    “知道知道,不就白马寺边么?”谢碧对洛城的大街巷似乎如数家珍,“那附近住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呢,你叫我去,是找什么人?”

    贺兰明月不知徐辛在那处的具体地址,只得道:“找一个姓徐的将军。”

    谢碧皱眉道:“将军?”

    “我不太清楚她……宅子在哪儿,她让我去那儿寻人,或许你去了才知道。”贺兰不安地揉着被角,“你大约听过的,徐辛徐将军。”

    “这名字有些耳熟——”谢碧一拍大腿,“啊,是不是那位很出名的并州女帅?我听过她的故事,很厉害的!”见贺兰承认,他的眼神顿时暧昧:“你和她认识,还让我去找她帮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贺兰明月:“……”

    谢碧兀自道:“听闻她是十分英姿飒爽的,可前段日子不是才嫁给了一个王爷吗?不对,当真如此,那年纪不了才对……哎呀,贺大哥,你不会是她的情郎吧!见你人模狗样,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事?”

    贺兰明月:“……”

    谢碧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中:“啧啧啧,我完全明白了。你与徐将军关系定然是匪浅,或者你们才两情相悦,却碍于种种束缚不能在一起?如今她嫁与了王爷,王爷怎能容得下你?是了,你那么重的伤,一定是为了她被王府的杀手捅了的!”

    贺兰明月试图反驳:“不是……”

    谢碧:“听闻城北那座王府把守森严,王爷还养了一堆高手供他驱使。你是学武的,居然能轻易被伤成这样,一定是被他们得毫无还手之力。哎……”

    不知他还要出什么惊人之语,贺兰明月急火攻心,剧烈地咳嗽几声,差点把伤口都咳裂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底止住了谢碧无穷无尽的想象。

    趁着空档,贺兰明月连忙道:“我不是……”

    “不必多言了!”对方正义感燃烧,“我都明白的。既然你和徐将军有这般关系,我定要帮你联系上她!此事包在我身上,你静待好消息——”

    言罢,谢碧站起身穿了外衫就行动力极强地跑出门。

    贺兰明月捂着胸口,那处还在隐隐作痛,他掀开衣襟,果真又渗出血。自苏醒到现在,头一次心累极了。

    走就走是好事,可他望向谢碧离开的方向,总觉得无比慌张。

    不知该一句天无绝人之路,还是谢碧这满嘴跑火车的穷秀才当真有点手段,这天入夜,贺兰明月昏沉欲睡之际,木门拖长声音,从外间被推开了。

    他猛然睁开了眼。

    医馆这间院子不算大,房子就更窄,除了老秦住的地方只剩下半边卧室。

    之所以叫半边,因为不是单独的厢房。一张简陋的床榻安置在主厅内,和把脉开方子的地方用一扇屏风隔开,主要用于给贺兰这种一时半会儿没法挪窝的重度伤患暂时修养。故而外间有个风吹草动,他听得不能更真切了。

    贺兰明月手指勉强能动了,他本能地想摸自己惯常放在枕边的剑,可试着抬起来先是一阵剧痛,接着蓦地清醒。

    他不在紫微城了,而那把燕山雪也离开了身边。

    屏风透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轮廓稍显熟悉,是谢碧。他点亮了灯,手持烛台绕过来晃了晃:“啊,醒着呢……我道你睡了,都没敢话。”

    接着,另一个人也转过来,贺兰明月还未看清她的模样,先听见熟悉声音:“明月!”

    她话语中含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心,贺兰明月一愣,没诧异她为何叫自己的名字如此顺理成章,先回应道:“是……徐将军?”

    徐辛穿着一身夜行衣,头发束成一把,是男人般的装扮。她半跪到榻边,一下子握住了贺兰明月的手,目光扫过他身上透出来的绷带,嘴唇不可思议地动了动,立刻红了眼眶:“怎会伤成这样?”

    贺兰明月欲言又止,抬眼看向旁边的谢碧。

    对方似乎懂了他的顾忌,把烛台放下,捂着自己的眼睛念念有词“非礼勿视”,不顾贺兰瞪他,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出门。

    他不知徐辛为何对自己这般亲切,抽回手:“我没想到将军自己来了……”

    徐辛意识到方才不合适,重新落座,尴尬地双手交握,笑道:“你瞧我,太激动了,一时都失了分寸。”

    “无妨。”贺兰得真心实意,“能再见到将军,我亦是十分庆幸。”

    徐辛解释道:“今日凑巧要回泉水巷的府邸,遇见那兄弟四处听徐府,便上去与他搭话。听闻他那位伤重的朋友叫‘贺归迟’,我不知如何就觉得一定是你……只是白天不方便,直到现在才前来……那日,听你、你——”

    到最后她又有点哽咽,贺兰明月皱眉道:“此事来话长,您如何听闻?”

    徐辛道:“高泓在宫内一向有自己的眼线,那夜听文思殿起了变故,不多时陆怡回报陛下发现你的身份,逼殿下杀你。高泓不信殿下真下得去手,后来是林商替他……这才信了陆怡。”

    贺兰明月道:“差不多便是如此,我什么都没弄清楚,他……他突然要我死,得只有这样,江山方可稳固似的。”

    “陛下疑心病太重,拿着司天监的预言奉为圭臬。朝中不少知情的臣子都隐隐反对,但谁也不敢当面。”徐辛冷哼道,“高泓这人也不是个东西,眼睁睁见你落入他们手中,竟不知给你留一条后路!”

    贺兰不好他与豫王闹的那场,一时无法接话,暗道:徐将军到他皆是直呼其名,他们二人不是夫妻么?怎么倒像是仇人?

    见他不语,徐辛擦了擦眼角:“事已至此,一再埋怨当初也没用。你现在找我,是想离开京城了?”

    “我没主意到底能去哪儿。”贺兰侧过脸语气平淡道,“过去近二十年都被困在不同的地方,如今竟以这种方式获得自由……本应不胜欢喜,我却只茫然。能做什么,该去哪儿,好像都没想法,空落落的。”

    听他言语,徐辛一阵酸楚,不禁摸了摸贺兰的头发:“莫要这么想,你还年轻。不论作何决定,我都会帮你。”

    贺兰明月问道:“将军,为何你要这样?”

    徐辛心知此时再隐瞒也没有意义,道:“之前你在皇城,当局者迷。如今出来了,不如实话实罢。我对你好,都是为了报答陇西王。”

    他精神一振,这天被谢碧的胡八道一顿涮,竟不知兀自想了什么前尘旧事,臊得自己脸颊滚烫,话也结巴:“您与、与父亲……”

    出这话时贺兰喉头也哽住了,他仿佛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在有整段记忆而来郑重称呼贺兰茂佳。

    父亲二字一出,他像忽然意识到了曾经有个人与他血脉相连,眼见着昔年不以为意的“一抔黄土”也能叫他满心酸楚。

    徐辛没察觉他的异常,点点头道:“我认识将军时,只有十三岁。

    “我少时喜欢舞刀弄枪,后来父亲早逝,托孤给了相熟的禁军将领。那年初见将军,就是在禁军中。他对我道:‘女孩儿为何来这种地方,难道无人告诉你最好该躲在房中绣花织布么?’我一听,顿时怒不可遏,抄起长兵要他一顿,反被三两下制服了,不忿道:‘为何女子不能在这儿,我还想要上阵杀敌呢!’话音刚落,将军便笑了,连几句‘有志气’,问了我的姓名,我才知他是故意激我。

    “没过多久,有人带我去了女卫营。再见将军那时,他刚从塞北回来,大胜碎叶国,银鞍白马,意气风发。他见了我,道:‘丫头,这下满意了吧?’我道:‘女卫营虽好,仍是只呆在洛阳,我要去沙场!’他问:‘你不怕出生入死?’我反问:‘难道你怕吗?你若不怕,那我也不会怕!’将军又笑,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想再多同他些话,可有人来通报陛下传他,将军便急匆匆地走了。”

    到此处,徐辛神情有些恍惚,倏地停顿了。

    贺兰明月不禁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么?他开始教我兵法和骑术,叫我无论怎样坚持自己,勿管他人闲话。虽然在一起的时间短极了,可若没有他当年的开导,我定然入不得女卫营习武,更不可能成为大宁开年以来第一个女帅。”

    贺兰明月知道她或许与西军有所关联,这时听竟有这样的往事,愕然之余又对记忆中的父亲十分敬佩。

    徐辛怅惘道:“没有贺兰将军,就没有今日的并州军督。”

    贺兰道:“将军听见当初事变定然心痛无比……”

    她替贺兰明月掖紧了被角:“是啊。那时……他方才在南楚了胜仗,谁也没料到竟会……仔细想想那日场景,我还在宫内呢,陛下召见豫王,过后就传来将军身死狱中,我大受击,自行从女卫营请命前往并州……”

    “父亲如果能知道将军今日成就,会欣慰的。”

    徐辛释然笑了:“我一直想能与他并肩作战,可惜时间不等人。”她替贺兰明月倒了杯茶,“遗憾是从前不曾见过你,一度以为他满门没有活口。多方听后偶然得知消息,你被豫王秘密保护起来了。”

    贺兰明月喉头一哽:“不是保护。”

    “他对你当然另有所图,但现在满盘计划几乎全落空了。”徐辛话里有话,“明月,你最好离开京城,别被从前牵绊住。那些大人物,现在的你一个也惹不起。”

    “我知道,可……”

    豫王难道有什么计策?

    徐辛看出他所想:“他原先想用你牵制高景,如今被陛下抢先一步除掉了这层禁锢。他们兄弟二人斗法多年了,你只是个牺牲品。”

    此前所想,徐辛定然为某一方效命,贺兰明月问道:“将军也在局中吗?”

    她抚摸过贺兰的头发,轻声道:“我么?我只坚持自己的对错……至少,在那道旨意查清之前,我不会有事的。”

    贺兰明月不语,徐辛又道:“你伤得太重,先不要思虑太多了。这些日子你可慢慢地想,到底该想去哪儿,想走哪一条路。等你好了亲自来寻我吧,届时咱们从长计议。”

    “咱们?”

    “明月啊,从前踽踽独行,三番两次险些送命,以后不会了。”徐辛站起身,重新披上了那件暗色的外衫,“有徐姨在,你就不再是一个人活着。”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贺兰明月躺在榻上,用力地盯着房梁。这些日子许是因为病痛,又或者难得想清楚一些事,他常常陷入无端的伤感。

    今日和徐辛一谈,虽然鼻酸眼热,贺兰明月却前所未有地明朗起来。

    门外闪进谢碧,诧异道:“哎,走了?”

    贺兰明月听他这千回百转的语气就烦,没好气道:“走了。”

    谢碧道:“我以为将军会多呆些时候呢!你们二人差点就见不到面了,居然也没互诉衷肠?得忒少了……”

    贺兰明月警告道:“你再胡,等我好了走着瞧。”

    谢碧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片刻后,到底压抑不住好奇心,神秘兮兮地凑过去:“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莫非,她是你后娘?”

    贺兰明月一时语塞,扬手翻了个茶杯,粗声粗气骂:“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