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多情谁似南山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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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谷中,一辆不合时宜的马车立在草坡上相对平缓的地方。四野空旷而安静,不时有远处羊群跑动传来,应和着牧民一两句歌声。

    草色连天涯,都是贺兰明月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他却如芒在背。

    那句话一出当即佐证了他的某种猜想,尽管突兀而离奇——

    他不是没想过高景可能活了下来,毕竟死不见尸,他也只听见高泓篡位的消息,但豫王此人贺兰明月了解一些,心狠手辣的笑面虎。高景受制于人,活下来已属不易,怎能再逃出洛阳?

    隔着一道单薄车帘,贺兰明月垂头盯向靴尖,始终不肯伸出手。

    阿芒见他模样,立刻想解释:“明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一路走来,他——”

    “别了!”贺兰明月低低地吼。

    她的诉苦将从前的记忆全部都硬塞过来,本是最不愿意触碰的伤疤就这样赤裸裸被掀开了。贺兰明月摸向旧伤的位置,那儿撕裂的疼痛还历历在目提醒着他曾经恨过。

    而车里的人自从那两个字后没再言语,明白他们之间多无益。

    阿芒看一眼安静的车帘,望向贺兰:“三年过去……为当日之事,你还在怪他吗?”

    她终究偏向高景,贺兰明月缓了口气道:“若是阿芒姐姐自己到了这儿,你于我是故人,我自当好好安顿。但……归根结底……我从不认识高景,今后也不想同他有任何瓜葛。”

    “你……可他……”

    “告辞。”

    他到此处,转身走向自己的马,疾驰两步听见背后马车转向动静。

    勒住缰绳,他停在了原地。

    那种分裂感再次出现,贺兰明月掌心被粗糙的马缰摩擦出一丝痛意,他仰起头,炽烈阳光将草坡照成一条绿色的河流。

    “我只看一眼。”贺兰明月这么想着,扭过头。

    车帘随着行使的颠簸左右摇晃着,阿芒鹅黄色的衣裙露出一个边角。

    他自嘲地笑了,暗道:你在这儿可怜巴巴地上演什么目送戏码呢?他根本不在意,他怎么会对你有旧情?全都是利用而已。

    利用、欺骗、算计……

    高景早就承认了,贺兰明月,你不要自欺欺人。

    身边流星舔着爪子,贺兰明月正要喊它出发,那边车帘忽然掀开来了。

    远远地,只有一只素白的手在阳光底下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逆光的缘故马车内黑洞洞的不真切,贺兰明月瞥见车帘掀开,又很快被风吹了一下立刻合拢,短得真就如同一个须臾,他终究谁也没见到。

    流星不耐烦地从喉咙里发出催促的声音,贺兰明月心头那点不清的希望彻底熄灭,他重新抽了一鞭子:“走吧。”

    上元节的喧闹与灯影犹然在目,他有一次后悔过离开,结果却是被高景亲手推入死地。如今他好不容易挣脱开那些回忆,终于过上了自己喜欢的生活……

    向前走,别回头了。

    别再回头了。

    谷地循草坡而下,还是离开时的模样。面对阿大的疑惑,贺兰明月解释是两个迷路的行人走错了,便自己坐回原位。

    羊群从他面前不远处跑过去,流星没了追逐的兴趣,或许看出他心情不好,安静趴在贺兰明月身边,一颗硕大的狼头就搁在他肚皮上。贺兰明月被它压得烦,手却忍不住挠了挠流星的下巴,它立马幸福地眯起眼。

    “你这怎么像狗。”贺兰明月笑着骂了一句。

    笑到一半他又止住了,没来由地想到当年的自己,也是对方什么脸色都不管地要去和他亲近,这种丑态在对方眼里活该也只是一条狗。

    既然是狗,又何必在意感受?高兴了赏点甜头,有别的利益就一脚踢开。

    摸着流星厚实皮毛的手指紧了紧,半大灰狼龇牙咧嘴,差点一口咬在手上。贺兰明月骤然清醒,低声:“对不起。”

    都是痛过的,谁又跟他对不起呢?

    持续好长时间轻松心情就这样被无端破坏,贺兰明月眼底深沉,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身下碧草。他忍不住思考阿芒一行人,若之前还能已经无力回天,不能遇见,所以漠然对待,这时人都找上门……

    带着林商走到这儿来,该不会对谢碧他们不利吧?

    高景是这样的人吗?

    未必做不出来。

    从白天想到了黄昏,眼看天都黑了,贺兰明月仍是没法干净利落地忘掉。他认命地想:我只是回去看四叔有没有麻烦,至于高景,管他作甚?

    草草收拾东西自牧场出发,平时骑马要走近一个时辰,这天他却很快就看见银州城大门。一路上没有那辆马车,贺兰明月猜着高景是不是其实已经走了,他脚步有点犹豫,居然难得觉出一丝“近乡情怯”的味道。

    转念一想,“我又在躲什么?”便再次坚定起来。

    已到了夜幕低垂的时候,街道无人游荡,偶尔路过一队民兵,各家各户都点亮了灯。马蹄声尤其清脆,贺兰明月一路直奔王府。

    他从后门进去,不想惊扰了已经歇下的佣人。经过谢碧的院子,贺兰明月略一踌躇后敲了他的门。

    突然就回了城的贺兰明月让谢碧也吓了一跳——往次他总会先给个信儿——他把身上还沾着草屑的人让进去,还未开口,贺兰明月问:“这几天有没有出现可疑的人?”

    “你啊,半夜偷摸钻进我院子,吓死人了。”谢碧张嘴胡了一句,见他并没笑意,收起了玩闹心思,“有,来找你的。”

    贺兰明月随手端他桌上的酒喝了口:“他们找到河谷去了,怎么回事?”

    谢碧一愣:“前天……有个姑娘来找四叔了同你的交情,四叔指的路。哦还有,霜儿他在街上被一队戴铁面罩的人威胁,差点没命,但最近银州城没出线过铁面罩,大约已经走了——你见过了?”

    “嗯,是宫里的人。”贺兰明月将酒杯重重一放,“此事你先不要告诉四叔,若他问起,就认了那姑娘……对他的话,是有交情。”

    谢碧先应声,斟酌他神色后道:“你没事吧?”

    贺兰明月抬起头:“嗯?”

    “从进门就不太对劲!”谢碧端着凳子在他面前一屁股坐下,直视贺兰明月那双灰色的眼睛,“以前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落魄的,意气风发的,神采飞扬的……我还见过你哭呢!喝多了那次,醉得不省人事,忘啦?”

    就是这时他念叨高景的名字被谢碧听了去,自此连取闹带安慰地成了密友,贺兰明月要他:“不准提那事!”

    “哎,错啦,凡人才叫哭,我们明月是美人垂泪梨花带雨。”谢碧言罢立刻挨了一脚,他夸张捂着腿,看贺兰却充满宽容,“所以……刚才愁眉苦脸的,为什么?”

    贺兰明月讪讪收回腿,避开谢碧视线:“他找来了。”

    话音降落,谢碧差点摔了酒坛:“什、什么?谁找来了?是不是豫王那坏心眼儿还是没肯放过你,查出来了?”

    “真是豫王倒好。”他改不了称呼,摇了摇头,“我以前不信死而复生。”

    谢碧动作停滞,贺兰明月没看,自言自语般声道:“可若他知道我的行踪那一刻,恐怕也是一样的心情吧……他来银州城了,你别告诉四叔。”

    谢碧声音猛地大了:“不是吧!你还护着他,还在为他想,贺兰明月你长点儿心吧!”

    “我没……”

    “那最好是。”谢碧没给他解释的余地,站起来要把人轰出去,“只要你别犯蠢,还记得当年被谁害到伤那么重,其他的随便你折腾,我也懒得管!滚滚,回你自己院里去,我这儿算账呢——”

    贺兰明月瞥过他空无一物只有酒坛的桌案,被推着走出去前单手撑住门框,回眸认认真真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谢如洗。”

    谢碧门关到一半:“叫你爹干什么?”

    “多谢。”贺兰明月轻描淡写地在他头顶一拍,“还有,想给我当爹最好先活到我爹死时候的岁数,少喝点儿吧。”

    “你……”

    谢碧还没骂出口,贺兰明月一笑,替他关了门。

    谢碧这句提醒先不论是否行之有效,贺兰明月当天晚上他奔波回来本就疲倦,回到房中立刻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去草原时贺兰明月穿胡服,再加上本就深邃的轮廓几乎就是个异族人,他醒来后见铜镜中人衣衫不整,突然觉得自己太磕碜。

    贺兰明月开柜子,从底部拖出一件从没穿过的靛蓝窄袖圆领袍——这种服饰平时老百姓是很少人穿的,李辞渊专程差人给他做无非也希望他有件拿得出手的衣裳。配六合靴,束郭罗带,腰间一把弯刀几枚箭,再将平时的发辫散,全部工整地束起,以一根样式最简单的桃木簪固定。

    靛色深沉,他肤色白,换上后竟有焕然一新之感,又总令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似乎也总是这样的一身装扮,佩剑护在高景左右。

    长叹一口气,贺兰明月不习惯般将袖子挽起腕骨以上,这才提刀走出门。

    大厅中只有几个请来帮忙的佣人,因为不是家仆奴隶,他们见贺兰明月就招呼,管家的姑婆笑了:“二当家今天穿得俊啊!”

    “那可不是嘛,要在大地方恐怕就……那什么,车上扔水果啦!”

    “掷果盈车,我没有这样的福气。”贺兰明月笑了笑纠正她的辞,“几位婆婆辛苦了,我四叔一早就出门了吗?”

    管家姑婆道:“大当家早饭都没吃,不知在急啥,莫非镖局出事儿啦?”

    贺兰明月心头一沉,现在但凡有风吹草动他总要和高景联想在一起,面色也跟着不太好看:“我去瞧瞧。”

    夏日,塞北总是艳阳高照,但并不炎热,风大的时候甚至有点凉意。贺兰明月没骑马,匆匆绕过三条街就抵达了镖局门口。一如既往地有两个人站在外面,旁边停着几匹载满货物的骆驼,贺兰明月眉头一皱。

    “这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骆驼,“有人要往西域去?”

    看门的道:“三个月前在西北的那一镖,如今从柔然平安回来了,带了东西来感谢大当家。”

    贺兰明月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那人还是个西域的高鼻子,讪笑一声。

    他草木皆兵,把一切不太平常的东西都归咎于自己心乱,这时碰了壁才醒悟原来没那么多风声鹤唳,只是他看得太重。

    踏入镖局前院的那一刻,贺兰明月仍有反省之意,直到他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边手握横刀的林商,脚步猛地停住了。

    草原上毕竟看得不太仔细,这时自己一身崭新的衣裳与半旧裘衣形成鲜明对比,更令人觉得他刻意。

    错肩而过时,林商忽道:“那日吓着你认识的孩儿,对不住。”

    贺兰明月知他的或许是李却霜,偏头恨道:“你若有诚意就该亲口对他。”言罢不管林商神情,径直入了正厅。

    不出所料里面除了李辞渊还有别人,阿芒站在一旁,看见他后手指情不自禁放到了谁的肩膀轻轻一抓。李辞渊按着太阳穴,朝他招手。

    “明月,这人他是季仲平的侄儿,这次专程找你……大清早的就来守着,我了你不在他们却肯定你已经到了……”到一半抓过贺兰明月声道,“我都没听你昨天连夜回来,他从何得知!”

    言罢手指朝那端坐东侧的人一指,贺兰明月顺着望过去,猝不及防就看见他。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又变得很陌生。

    瘦了点,脸上还带着病气,大热天手里却捧着个半新不旧的鎏金暖炉好像很冷。穿得富贵而不奢华,看上去就是普通商家的少爷。

    察觉到他的视线,高景抬起头来牵强地扬起嘴角,笑到一半仿佛被他的眼神刺痛了,又委委屈屈地低了头。他眼角的痣成了两滴泪,一言不发的模样不像在“找他要东西”,反而有点“被糟蹋了来讨回公道”的意思。

    “主持公道”的李辞渊察觉他们二人气氛不同寻常,抓了贺兰明月手腕:“怎么,这个人有问题吗?”

    他紧盯着高景,眼睛都要滴出血来,语气云淡风轻:“四叔,你出去吧,我和他。”

    “哦,好……”李辞渊放心不下,叮嘱一句,“有话好好,要真拿了别人东西就还回去,咱们现在要什么没有,啊?”

    贺兰明月点点头,送李辞渊离开后关上了正厅木门。他走到高景对面的一张凳子坐好,自己斟茶,发誓不先开口。

    呼吸,茶水,不时细微动作牵动衣裳摩擦,所有的细节放慢时光流逝,谁都没话。

    直到阳光透过门缝,在青石板上照出雕花轮廓,高景终于有了理他的意思——他换了只手捧暖炉,空余的手背贴上去,叹了口气。

    “本想……站着比较有诚意。”他低着头,锤了把自己的膝盖,“但好像不成。”

    贺兰明月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怎么?”

    高景没看他,睫毛颤了颤:“我站不起来,你都看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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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这更是临时加的,所以明天还是按计划更,之后继续隔天更一章,谢谢理解~(麻溜存稿去了。btw,圆领袍参考有唐代的服饰,很帅的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