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多情谁似南山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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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停在侧门外,高景行动不便须得再抱上车去,那道窄的通道就成了阻碍。

    贺兰明月这才明白高景那句“你以为我不想下车”的意思:以他现在这进出都要别人搭把手、又多病体弱的样子,实在不适合被搬上搬下的。甚至他都懂了为何高景现在一副懦弱的模样——

    从前极有风采的人,连出行都要依靠外力,叫高景如何不自卑呢?

    他心下无端酸涩,勾住人的手更收了收,高景猝不及防没稳住,额头撞在他肩膀。夏天只一件单衣,这一撞直接抵上锁骨有些疼,高景闷哼一声。

    应了方才的警告:“我步子不太稳。”

    贺兰明月过了那股不知哪儿来的酸劲儿就后悔了,他不和高景谈感情却又做出令人误会的举动,实在不应该。无奈骑虎难下,短短一段距离走到尽头,他把人放在马车边沿,无端长舒一口气。

    刚想问这么坐高景会不会摔,贺兰明月一低头看见对方红了的眼睛,阳光照过,里面流光一闪即逝,眼下竟是水痕。

    哭了?贺兰明月额角狠狠一抽。

    他最受不得高景哭,以前飞扬跋扈假哭扮可怜时尚且百试不爽,现在又残又病都不装委屈的倔强更加触动,让他久违地有点心碎。

    但贺兰明月拉不下脸,漠然道:“就这么……能坐住吗?”

    高景点头:“麻烦你了。”

    “不麻烦”三个字堵在喉咙口,他赖以为系体面生活的一层壳龟裂开好几条缝,再多加一点就会彻底崩碎。

    贺兰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高景肩上按了按:“你等会儿。”

    他没有骑马来,这时进镖局随手牵了一匹出来,试了试高度,贺兰明月拉着缰绳站在高景对面:“坐是能坐的,对吧?”高景点头,他就伸出手:“我抱你骑马过去,还是你愿意敞着让大家都看你连个车都不会坐?”

    林商翻了个白眼,阿芒却掩住嘴角一点笑意,推着林商绕到前面准备赶车。

    “都行……”高景犹豫道,看他脸色变了,又急急地,“骑马、骑马吧,我能骑吗?”

    前头林商故意大声道:“不能!稍有颠簸恐怕夹板移位!”

    这话一出阿芒差点提脚踹上去,她转头对贺兰明月道:“想来是可以的。不过要万般心,若再裂开……”

    “再接上就是了,不差这一回。”高景抢了她的话,阿芒哑口无言。

    第二次抱起来叫他坐在马上,高景以为会是贺兰明月在前面牵缰绳,哪知对方一提衣袍下摆,抬手覆过高景手背。呼吸停了半拍,紧接着贺兰明月稳稳地落在高景身后,手臂拥着他一抖缰绳:“走。”

    贺兰明月走得慢,马鞍窄,中间只有一两指宽的缝隙。高景像个姑娘家那般侧坐,姿势别扭。

    “头埋一下,挡着我视线了。”贺兰明月没有预兆地开了口。

    高景依言而为,露出一截白净的后颈。他一只手抓着马缰,另一只被贺兰明月握着,但贺兰明月表情如镖局内与他话同样的冷淡,高景也猜不中是故意而为或者巧合。他没出言挑破,难得一瞬的平静于他而言已是恍如昨世。

    前方街道忽然冲出一个孩子,贺兰明月匆忙勒马,紧接着没握住他的那只手抱住了高景后背——反应快得如同本能,高景一瞬愕然。

    贺兰明月的手很快放了下去:“没事吧?”

    “也没有那么不堪一击。”高景道,不着痕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接着平常看向前方,想了想又,“我早习惯了。”

    “多久了?”

    过了会儿高景反应过来贺兰明月在同自己话,道:“逃出洛阳吗?三月被废,紧接着沦为阶下囚,离开时已经盛夏。又温养了半个多月,实在怕被抓住匆匆上路,且走且停……而今也快到中秋了。”

    贺兰明月问:“确无再好转的希望了吗?”

    高景偏了偏头:“不知道,好了又能如何呢?”

    他近乎平淡的绝望更甚贺兰明月逃出生天的当时,贺兰很想搂一搂他当做安慰,可心想高景未必需要,便缄口了。

    三年过后的夏末相逢,贺兰明月不知还能什么。

    几条街走得前所未有的慢, 银州城的白天繁华,天气温暖的时候街道行人也多,一路不少认得贺兰明月的都同他招呼,笑盈盈地喊他“二当家”或者“贺公子”。他应到王府门口下马,都还有个摊贩殷勤地抓了两把胡豆。

    高景看得目瞪口呆了,这和想象中的偏僻边塞全然不同。被贺兰明月再次抱下马塞了几枚胡豆在掌心,他还回不过神。

    陇西王府坐北朝南,一入布置好的院门,角落里洒扫的王嫂迎上来:“哎哟,二当家,这怎么还抱着人回来呀!”

    贺兰明月朝她笑笑:“王嫂,他腿脚不好,我先带人安置了。”

    “客人腿脚不好?这院子里里外外门槛台阶的怎么办?”王嫂追在后头叮嘱,“二当家,要么你看这样,明日我让阿威带几个泥水工、木匠来把院内的台阶都平一平,免得进出容易摔跤……”

    没待贺兰开口,高景先道:“不必了王嫂,我不出门,这样已经很好了。”

    贺兰明月道:“就先按他的意思吧,以后想修了动工也不迟。”

    王嫂听了这话也不再坚持,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那……我去给几位客人准备些吃的,有特别的忌口么?”

    那他就挑嘴得很了,贺兰明月正要看高景如何应对,他却道:“费心了,我没有什么忌口,清淡些就好,只是我的护卫不爱吃鱼,要麻烦您多注意。”

    “哎,好好……”王嫂了个招呼转头去忙活,想必已对高景有了十分的同情。

    阿芒和林商拎着大包袱进门,林商沉默着去布置用度,阿芒则接手了照顾高景的活计。贺兰明月不愿同他叙旧,随便交代几句后便退出院子。

    他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掌心犹能感觉高景手指冰冷的温度,皱起了眉,转而绕过侧方向厢房背后去了。

    院内,高景坐在榻边任由阿芒拆开他腿上绷带和夹板,重又把味道刺鼻的药膏拿出来。他捏住鼻子,阿芒心疼道:“又裂开了,我替您上药。”

    高景“唔”了一声:“你觉得我刚才是装可怜么?”

    “奴婢哪儿知道您的意思……”阿芒问,“还好都是皮肉伤,也不知骨头有无大碍。能感觉吗,陛下?”

    高景摇摇头,垂眸看向绷带下的伤口浸出血:“有点钝,除此外再无其他了。阿芒姐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见他,心里的难受就止不住。”

    “您啊,别再想这些啦!”阿芒熟练地给他上药,动作仔细,“只是我看明月的也不像没有触动。”

    “他哪儿都好,最好的一点就是容易心软。”高景笑了笑,撑起身子想往后挪未果,不知牵动哪里他又开始咳嗽,拿手一捂,竟呕出了血。

    阿芒见罢匆匆倒了一杯热茶给他捂在手里:“这屋子里面太阴,院落朝西白天估计晒不太到的,您多珍重。”

    “无妨,有一处可栖身已是万幸。”

    跪在身前的阿芒又要落泪,高景伸手宽慰般在她头顶一抚:“阿芒姐姐,我自幼受你照顾长大,如今孑然一身你却不离不弃,若我还有往后,这份深恩定会铭刻在心。莫哭了,你看咱们走了那么远,总算找到落脚处了,你还哭什么呢?”

    阿芒哽咽道:“奴婢不知洛阳城中娘娘和四殿下好不好……”

    提到独孤皇后与高晟,高景亦是面色灰败,良久才道:“高泓应过我,只我一人受罪便放过他们母子。但你,我还会回去吗?”

    “您才是天命所归,高泓得位不正,迟早……会有报应!”

    高景笑了:“父皇笃信司天监的后果是什么?亲信背离,兄弟反目……你怎么也跟他学?什么叫命,还是王叔得好,自己握住的才叫命。”见阿芒久久不语,他抬手解了外衫:“洛阳的事叫洛阳的**心,我累了,想躺一躺。”

    阿芒恭顺起身:“奴婢伺候您更衣。”

    主仆二人又了一会儿话,高景这才歇下。阿芒将暖手炉放在一旁,夏末初秋的暖燥气候,一冷一热的恐怕高景会受寒,算先去抓点药。

    她向院中杂役听城内药铺和医馆,出走后不久,贺兰明月从拐角处现身。

    林商不知道去哪儿,阿芒也走了,高景没有带其他护卫,眼下孤身一人在房中。他不知该高景心大还是真信任自己,内心复杂地踌躇几步。

    手按上没掩严的木门,片刻后,贺兰明月仍放开了。

    他回到自己的东院,流星正百无聊赖地趴着,大约生气,见他回来也不迎接,无精采从鼻子里哼了声以示不满。贺兰明月挠了几下流星,反被差点咬了一口,心道这狼脾气也大,故不再理。

    房内待着气闷,贺兰明月闲暇就容易多想。

    方才听见高景“他心软”时贺兰明月懊恼地就想转头把人轰走,但高景又没错,再听了会儿,言辞间只见一个绝望而脆弱的人。

    “我和他计较这些做什么?”贺兰明月想着,唤上流星,往镖局走了。

    他刚到便遇见黑脸的李辞渊怒气冲冲走来,心知对方一准儿知晓自己收留高景的事了,未等李辞渊发问,先行招供:“人是我开口留的。”

    李辞渊怒道:“他们差点杀了霜儿!”

    “什么?”贺兰明月一愣,接着想起林商的话,道,“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但他们不会真的对霜儿下手,四叔,你不要反应过度。”

    李辞渊低吼道:“那你也得跟我实话,到底什么身份?!我不能将对霜儿和你都有威胁的人留在王府中,那是——”

    “是对不起大帅的栽培,我知道,您别了。”贺兰明月断他,“我既做了决定就已经排除掉了阻碍,他现在身边就一个护卫一个婢女,其余人若再敢有什么动作,我定然会有所决断。”

    李辞渊充耳不闻,只道:“那是什么人?”

    “洛阳的人。”

    “皇宫里的人!”李辞渊差点一蹦三尺高,指着贺兰明月的鼻子,“你你你……你真是翅膀**出息了!是……是和豫王有关?”

    贺兰明月一思量,道:“不是高泓的人,他们实在无处可去了,四叔。”

    某四个字准确戳中李辞渊痛处,他冷哼一声:“你的王府你了算吧!”

    贺兰明月知道这关过去,主动道:“不是有一趟要往西南边走?不是危险的路段,让我去吧,正好我……我整理情绪。”

    于是翌日天刚亮,贺兰明月随商队出发,没有告知任何人。

    林商消失了整夜后终于现身,他进入高景住处,呈上一叠密信:“联系上回玉门的暗卫了,他们暂居陇右都督府督军花穆府邸附近。”

    “花将军出身平民,父皇当初钦点的武状元,受过元太师恩惠,也算是属我这一派系。但时候特殊不能轻信,你叫他们先探明花穆的立场。”高景懒懒仰在床头饮了口茶,“至于京中……你和陆怡是不是旧识?”

    林商犹豫片刻:“认识,但不太熟。”

    “那想送回京的消息就递给阿丘吧,好让王叔放心。”

    林商想了想:“需要告诉平城么?”

    “不必,等以后站稳了脚跟确认花穆可信,由他来做这事比你稳妥。”高景完,见他还不退,问道,“还有事么?”

    林商道:“贺兰明月出城了。”

    高景一顿,垂眼看向杯中粗茶:“去就去吧,又不是不回来。他和我心情都乱,借着机会冷静冷静也是应当。”

    半开轩窗外,一点树影漏进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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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