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竹声疑是故人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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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起,贺兰明月一次也不来了。阿芒试探请了两回,都被谢碧挡住,在忙,但到底忙什么也没后话。

    北境城镇被大雪装点得银装素裹,冬至时节,林商自外头回来,身后跟了个黑衣女子。她冷冷地一站,等林商开口时眉眼间尽是倨傲,阿芒沏茶过去也不接。

    林商有苦不出,他本是为了高景去找贺兰明月,结果扑了个空不提,还被明月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秀才好一顿奚落。

    对方也不知听人的还是自行编造,言语间愣是把高景数落成“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好心机好手段”“始乱终弃又想蒙骗糟糠”的王八蛋。林商早年干的尽是杀人越货的活,不善言辞,又不敢与他起冲突怕对方去贺兰那儿添油加醋,只得强行忍了。

    等到谢碧骂完,林商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先帝要他捅贺兰明月时他公事公办,以为怎么也报应不到自己身上,却没想过还有这一天!

    当初铁面无私的暗卫统领如今里外不是人,越想越委屈。

    好在谢碧也不是就让他滚了,让开身侧一直看戏的姑娘:“听你那主人腿脚不行,唐姑娘从江湖中来,或许有办法。”

    可他不能把谢碧骂人的话复述给高景听,见唐非衣的眼神,冷道:“这位是白城的唐非衣姑娘,谢公子让她为您瞧瞧腿伤。”

    高景稀奇道:“谢公子不是一向与我不共戴天么,怎么今日发善心了?”

    林商还不知怎么回答,唐非衣忽道:“二当家喊我来的。”

    高景目光闪了闪:“贺兰明月?”

    唐非衣颔首:“昨晚与他闲聊,提及家师门中曾有一种叫‘七花膏’的伤药,他们走镖的难免有损伤,若需要可送他些。他问及此药能否对接骨续脉有效用,我道经脉接续乃是大事,要视情况而定。他便你双腿尽废,可否尝试,我就来了。”

    她越往后,高景眼神越明亮,到最后已经近乎狂喜,声音不可抑制地拔高了:“他真是这么提到我?”

    唐非衣没意识到高景反应略显奇怪,诚实道:“你不就是那个‘姓高的子’吗?坐轮椅、怕冷、长得怪好看。”

    高景能从她波澜不惊的叙述中想象贺兰明月的口吻,心口近乎滚烫,好似所有郁结就此活泛。他连忙配合地拿开罩在膝上的毯子:“唐姑娘真能帮忙?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一定配合你。”

    唐非衣没客气,在他身前坐下,先搭脉,再看伤处。

    她做事自有一股淡定气质,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一通观察后眉头轻蹙:“反复损伤,经脉不少地方都断了。”

    阿芒见状要解释:“是被……”

    “怎么伤的不必与我听。”唐非衣干脆道,手指拂过胫骨一侧,“先是骨伤,然后利器入骨、钝器击,我有数了。”

    林商紧张道:“这般严重还能救吗?”

    “没有十足的把握。”唐非衣道,想了想又抓过高景双手搭脉,眉间稍微缓和,“但这伤尚新,也非武林人士内劲所致,得不客气些就是外力截断。加之你年轻,身体底子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弱——还有救。”

    只言片语却有能让早已逝去的希望死灰复燃,高景喉头一动:“姑娘所言不假吗?我……刚受伤后拖了两个月,也不要紧?”

    唐非衣道:“还不算经年顽疾,只是不单抹药那么简单,若想重新站立行走须得辅以金针之术缓解。届时必会吃点苦头,你怕吗?”

    高景连忙摇头,不等他表决心,唐非衣又敲警钟道:“就算能恢复,但跑跑跳跳骑马射箭……哪怕家师亲至,这辈子也别想了。”

    高景喜道:“已经足够!”

    唐非衣冷淡瞥他一眼,站起身来:“那便明日开始吧,七花膏我随身带了些,但定是不够的。”她量林商,“听闻此前替他瞧病的是你?看着略通医道,我将药方改良一些给你,记得定期配制。”

    林商奇道:“难道可以外传?”

    “不行,但忙不过来别无他法。”唐非衣凝视他,语气仍然古井无波,“若你被发现出去了,我会杀你。”

    林商默默扭过身去。

    简单瞧过病情后唐非衣就告辞了,她要前往后院给高景配药。阿芒要送她到门口,唐非衣再三表达了不必再送后阿芒方才止步。

    眼见阿芒回返,唐非衣双手环抱在胸前:“既是自己关心,为何不去看望他?”

    拐角处,贺兰明月靠在那儿,脚边一条灰狼警惕地盯着唐非衣。他没应这句话,问道:“他的腿还能救吗?”

    “难,但我会尽力而为。”唐非衣道,又回到之前的话题,“我见你对他分明有所挂念,为何躲在此处不进门,怕别人发现吗?”

    当着唐非衣,他不出自己的愤怒:高景自以为棋手,所有人都在他的局中有自己的位置,本以为经过曾经的事他知道了身不由己之苦会有所改变,哪知……当真半点不诚心。

    但贺兰明月面子有些挂不住:“我正要去。”

    唐非衣侧身让出一条路,无辜地示意他去,还:“那人也很在乎你似的,我一提到你,他眼神都不一样了。”

    “唐姑娘,我过去没觉得你话这么多。”贺兰明月无可奈何道。

    唐非衣懵懂地一侧头:“我话多么?”

    他骑虎难下,几乎被唐非衣直白的目光送得走到了高景的院外。贺兰明月回头看向来处,唐非衣微微努嘴,满脸都是“你怎么还不进去”的无声催促,他硬着头皮,不出为何情绪复杂,抬手推开院门。

    本欲做个样子,等唐非衣走了就立刻离开,岂料刚开门,阿芒端着熬好的药与他看了个四目相对。

    刹那沉默,阿芒喜道:“明月,你终于忙过啦!”

    贺兰明月猛地回头,见那院门外,谢碧和唐非衣站在一处。原本淡漠如雪的女子面上浮现一丝揶揄,而谢碧被他一瞪立刻缩去唐非衣身后,殷勤地朝贺兰明月挥了挥手,用唇形道:“不必谢我!”

    完蛋,这死秀才何时找到的靠山!

    他还在暗自腹诽,架不住阿芒欢喜地将他迎进门:“这也刚巧,奴婢帮您拿熬好的药,明月就推门进来。一准儿是刚忙完了来看您,对吧明月?”

    “没有,刚好路过而已。”贺兰明月道,也没要坐的意思。

    高景如唐非衣所言的心情愉快,连平时要磨蹭好久的苦药都眉头不皱一下地喝光了。他把碗递给阿芒,脸颊微红:“我以为你生气了。”

    贺兰明月道:“随便一看。”

    言罢竟真的要走,高景忙道:“别,我还有事想同你,过来坐坐好吗?”

    木门“嘎吱”一响,阿芒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还把门也带上,活像不肯让他离开。贺兰明月心道做到此程度也差不多了,依言在旁边坐下,但他不愿靠近,在有限的空间内和高景拉开最大距离。

    高景把手举起来给他看:“你瞧,前几天不心弄伤了,一片淤青。”

    贺兰明月皱眉:“有什么事直。”

    高景道:“那天的几封信我都看完了,有些疑问也得到回答……你不心把徐辛的信也给我留下,我不知内情贸然拆开,才知道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帮你么?”

    “有何问题?”

    “此前在洛阳时我让林商调查陇西王之死是否另有内情,还有那次兵变。林商有人也同样在调查,但对方的消息绕了好几圈查不到幕后之人,现在我方能肯定,那人就是徐辛。”高景道,顿了顿看向他,“她和你原来有很大的渊源吗?”

    贺兰明月沉默地想,此前徐辛来信也有人在查,看样子就是他们二人挂念着冤案。

    他在这一刻差点压抑不住问高景,“你为什么要知道真相?为了当日给我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吗?”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怕听到答案。

    就算高景做这一切都是真心,谁敢保证日后不会再捅他一刀?

    贺兰明月一朝被蛇咬,从此遇见不论真假都疑神疑鬼了。

    面对高景的疑问,他道:“徐将军与父亲有些……没来得及报答的恩情,她是帮过我,但这些年来信不多,你不必怀疑她的用心。”

    高景意味不明地笑笑:“她给你留了东西吗?”

    怀中那枚虎符登时有些烫手,贺兰明月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你看过所有人给我的书信,但想必从平城来的那一封你并未仔细阅读。”高景从枕下摸出一张纸递给贺兰明月。

    他微微愣怔,旋即走过去站着扫了一遍,面色越发沉重:“什么叫‘平城铁卫调动艰难,信物或许与西军有关’?难道拿东西不该只有你们皇室知道吗?”

    高景道:“元瑛与平城铁卫的统领冉云央混熟了,平日里也时常聊天。他有意套话,冉云央却那兵符并非代代相传,道武皇帝建立平城卫作为守护皇城的一把利剑,剑柄必须掌握在当权者手中。为防伪造调令,每任帝王与首领都有单独的信物维系——这信物传得玄乎了,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兵符。”

    “所以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父皇的确给我留了一样东西,但那上面没有任何关于平城的印记,还是残缺不全的,我就没向这处想过。现在看来,恐怕他那时还没病糊涂。”

    “你觉得徐辛猜到了?”

    高景正色道:“她既然在帮你,又是父皇心腹。若和西军有关我才问你,她是否给你留了东西?”

    贺兰明月直觉高景已有定论,可他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平时尚存的分析力也短暂丢失了。他略一犹豫,道:“她给了我一个西军的虎符。”

    “我能看看吗?”

    贺兰明月望向他,高景不闪不避,这般对视了许久他终于放下了一丝警惕。嘲讽地想高景又能做些什么呢,贺兰明月取出被自己收在一个锦囊中的虎符,他递过去时动作顿了顿,将人推去了光线稍好的窗下。

    远处是影影绰绰的雪山,一只黄铜的狼被放在了窗框时发出“叮”的清脆一声。

    高景又是良久无言,待到贺兰明月都以为他只是故弄玄虚时,高景道:“我床头有个盒子,我不方便去拿,你取来看看?”

    他满腹疑云有待求证,闻言前去,果真看到一个十分巧的檀木盒子。看着做工精细,却装不下什么,贺兰明月心头一沉,当即开了它——

    那只狼的另外半截,正静静躺在其中。

    与徐辛给的放在一起看,二者身上纹路分别为阴刻与阳刻,除此之外并无不同。

    贺兰明月手指颤抖地拿不起来,背后传出高景的声音:“父皇临终前什么也没有嘱托过,却将这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我不知道它是否重要,但也没想过要给高泓,便给了晟弟。一个傻子,没人会信他能藏住秘密。”

    “四殿下他……”

    “他很好。”高景坚定道,言语中竟有一丝残酷,“他是我的弟弟,不是傻子!高泓围城时我告诉他,若我遭遇不测便把此物毁了。”

    “……”

    “父皇交代后事时,才把它拿出来——如果单就是西军虎符,父皇不会留在身边;若只为纪念陇西王,他也不会将此物给我。”

    “纪念?”贺兰明月握紧了它,“还真是君臣情深啊。”

    “父皇将它给我之后便昏睡过去,再醒时意识就不大清晰了,也没认出我来。只见到一个人守在面前,就,‘我见过你的儿子了,他长得真像你……可惜,可惜!’我心里着急,只问他,‘平城铁卫的兵符在哪里?’他反问,‘你还恨我吗?’……”

    于是所有都清晰了。

    贺兰茂佳所持狼头虎符一分为二,阳面领西军,阴面掌铁卫。

    西军戍卫边疆,抗击大敌;铁卫驻守旧都,守灵皇陵。碧血与丹心,两处都系一人之手,是高沛和贺兰茂佳的秘密。

    陇西王身死,虎符从世上消失,于是平城卫再没有调动过。

    贺兰明月苦笑:“你对我这些有什么用?”

    “你不信我。”高景坚定道,“但这次我向你保证,父皇辜负贺兰氏的,我来弥补;令尊含冤而亡,我来替他昭雪;有人害他,我会要那人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