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二)
七日后,贺兰明月和丁佐一前一后走入温暖营帐。
丁佐单手捧着一个卷轴:“陛下,臣收到了平城的回信。公主与驸马已经得悉您的情况,催促臣尽快送您前往。”
高景伸着腿正在换药,接过战报潦草看了:“朕在此呆了也有几天,随时可以走。但前往平城势必要绕过并州,你前几日也了并州军督尚不知情,万一被发现你擅自行军……非是朕不信任你,而是实在怕了。”
丁佐道:“臣有办法。”
高景抬起头:“什么办法?”
“还请贺兰大人借地图一用。”
丁佐完,贺兰明月略一点头从旁边取了地图。为方便高景观看,丁佐就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展开,标出三个点:雪关,并州,平城。
“雪关其实在平城正北方,两地间来往不多,因雪关战略地位重要,再加上地形因素许多官道不能直接从雪关抵达平城,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从并州绕一下。”丁佐画了一条直线,圈出一个城,“但陛下请看,出雪关往西南是沧州最西端镇韶安,毗邻河水,而河水这边一截是从北往南的一直到平城有汾水汇入……”
贺兰明月看懂了:“你的意思是顺流而下?”
丁佐颔首道:“正是。”
贺兰明月道:“可河水中游湍急,不宜坐船。”
丁佐道:“大人有所不知,河水并非一年四季都湍急无比。开春后北庭一截河水化冻,却也没到多雨涨水的季节,此时行船虽然出其不意,而且相对走陆路确是冒险,但臣愿以性命担保不会有太大忧患。”
贺兰明月垂眸盯着那张地图,心道,若丁佐此计可行,或许比预想的日子还要提前抵达。
最终方案被高景采纳了,因为其实他们没那么多路好选。丁佐旋即开始准备渡河事宜,派出自己的人提前往韶安布置,贺兰明月送他出了营帐,这人对他很是客气,也不问他的身份,言辞间始终用“大人”称呼,他有些不惯。
“一切劳烦司马费心。”贺兰明月抬手向他行了一礼。
丁佐称不敢当,将地图往怀中一揣匆忙离开。贺兰明月目送他走向远处,往四周看了一圈,突然发觉这些日子为什么不太正常——
以往是林商护卫在高景身边,但他接连几天都不在。
拉过代替他守在营帐外的另一个暗卫,贺兰问道:“你们卫队长去了何处?”
大内暗卫都是先帝留给高景的,忠心耿耿,只听他一个人的话。因为高景下过命令,暗卫对贺兰明月也莫不遵从:“大人,卫队长在玄武营北边。”
可那边不是他们入城后被丁佐安排住下的地方吗?贺兰明月心中越发疑惑,应一句知道了,那暗卫又道:“总是同李公子在一起。”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公子”指的是李却霜。
李辞渊那天的决定对李却霜击不于贺兰明月,可贺兰后来反应太过,回过神时又在处理高景这边的事,只去看过李却霜两次。每次前往时李却霜都肿着一双眼睛,银州霸王的气势彻底没了,也不同他太多话。
贺兰明月自己失去过至亲,但相隔太久不知滋味,只道给李却霜长久一些的日子他就会消化悲伤。他以为李却霜需要安静,后来不曾扰过了。
原来林商一直在陪他么?
昔日他们初到银州,贺兰明月倨傲对林商一句“道歉你当自己去同他”蓦然记起,他不知该哭该笑,重新回了营帐。
高景换过了药,不同于他从前用的那些药膏味道刺鼻,七花膏虽药性猛烈,气息却如其名一般轻柔中略带香味。贺兰明月见他缓缓放下衣裳,走过去倒了杯热茶。此地饮酒更暖身,但高景喝不得,贺兰不喜烂醉的感觉,丁佐拿来的便只有茶叶。
空余的手按唐非衣所揉着膝盖下方,贺兰明月见高景的模样,问道:“用药也好一段日子了,有起色吗?”
“唐姑娘急不得。”高景道,贺兰以为就是否定了,哪知他继续,“在银州时每天窝在你家中,就只上药扎针,不太有感觉。这些天……我不知因为一路奔逃还是其他什么,昨天夜里唐姑娘来施针,竟有些痛了。”
贺兰不自禁地提高声音:“感觉到痛?”
分明是难过的触感,高景却忍不住笑:“对,只有一点点,很快就过去了,像被什么咬过一口。我当时就告诉唐姑娘,她可能这才开始见效。”
贺兰奇道:“之前都是无用之功吗?”
高景道:“唐姑娘,可能此前少起卧为了骨头恢复,但经脉依旧很难长好。眼下虽在逃亡,却也逼着自己每天在马上车上强行有动作。或许内里受了刺激反而被给予生长契机,只需要再多加锻炼应能慢慢找回知觉。”
距离他被百般折磨快有一年之久了,以为不会好的伤居然还能有好转的动机,任谁听了都想称一句奇迹。
贺兰明月不是冷漠之人,闻言道:“如此极好,总不能一辈子瘸着。”
“仍要谢你。”高景看向他的眼睛认真道,“很多时候……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谢你不计前嫌,拼死相护。你想要什么吗?”
和他严肃谈条件时的模样竟有些可爱,贺兰明月不禁逗他道:“三番五次问,不许点愿望都对不起你似的——行啊,待到你回了洛阳替我父平反,我要在紫微城御花园内开一块草地,专门放羊玩。”
在皇城肆意妄为任谁来听都太大逆不道,可高景一愣,随即端正应下了。
贺兰明月当他不会往心里去,毕竟很多事不能等价交换,他出来也只是玩笑,并非真要高景给什么金银珠宝的回报。
待到回了洛阳,见牡丹花开时记起当日那句“我不喜欢”,或许他会想问高景一句后不后悔。
林商攒了个食盒,提着去找到坐在一叠城墙砖上的李却霜。
他过了冬天才十六岁,本是忽然找到亲情,结果一夕之间又尽数失去了。林商看向那过分清瘦的背影,厚重袄衣都撑不起来似的。
已是数日天晴,最后一场雪行将消融了。
李却霜垂着颈子揉了把雪擦拭横在膝上的剑,身侧有人一撩衣袍坐下,食盒开后端出一份清淡白粥与两碟菜,他疑惑地看过去,林商将那白粥端出来往他那边送:“军中只得简单吃些,饿了吧?”
李却霜没和他推辞,再加上真的饿了,拿过筷子和碗就是一顿风卷残云。林商帮他拿着那把剑掂量了下,入手沉甸甸的。
待到一顿饭沉默吃完,林商道:“刚听丁司马的消息,过几日就要准备出发了。”
“我不想走。”李却霜突然着,“我想回银州。”
同样的话,基本林商每天一次他就回答一次,没有任何变化。安慰的话语也不必总是重复,林商叹道:“给谢公子写封信叫他来接你么?”
李却霜疑惑道:“为什么要他接我?”
“从沧州回银州,肃州城是必经之路,谁都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儿?”林商把剑还给他,“要不先去洛阳吧,到时候我送你回去可好?”
李却霜摇摇头:“当年我便是自己到的夏州,被义父捡着了。”
这是李辞渊走后他第一次提到对方,林商呼吸不自禁放轻了些,等他自己静默地。他很担心李却霜不哭不闹的样子,那日被自己抱着撕心裂肺的声音犹然在耳,现在这般安静反而叫人心疼。
“其实仔细想来他也没对我有多好,该就,该骂就骂,不过碍着我毕竟年纪不算太憋着呢。”李却霜摸着那把剑鞘的纹路,“我一直觉得或许他始终不以为我能成事,直到最后都只告诉我‘要听贺兰哥哥的话’。”
“……”
“我怎么会不听贺兰哥哥的话,我知道他太忙,有许多事要操心。贺兰哥哥……他要扛起义父留下的重担,整合人马杀回洛阳,他没空来管我,我也不会给他添乱。可每天……总想起义父那天,我就觉得他心里始终不放心我。”
林商蓦然道:“你不明白他的苦心。”
他话硬邦邦的,李却霜突然像被点燃了:“什么意思?!”
林商伸手压了把李却霜的肩,他经年习武,像一座山压下来,反而能安抚李却霜急速窜起的火苗。
见他不挣扎了,林商才道:“我幼时就入宫了,自此再没见过父母,也不知他们如今是否还活着……但看得多,也知道为人父母者或许不求子女能大富大贵,有时‘平安’二字就是最大的希冀。”
李却霜摇摇头,鼻尖酸楚:“若我……能像贺兰哥哥那样,我再厉害些,那日就不是非要他——”
“那他更不会让你去的,此次真要有所牺牲的话依照李将军的性子,他定要冲在最前面,保护所有的下属和辈。”林商轻轻地拢过他的肩,像个真正的兄长那样温声道,“李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悲伤过后,你当为他骄傲。”
李却霜道:“可为什么是他呢……”
为什么是他,所有牺牲者的至亲都会问的一个问题。
是他能一夫当关么,还是他愿意舍身成仁?时势造英雄,得多了总是本能以为英雄生来就合该拯救乱世,但英雄也是人,也是父亲、是丈夫和儿子。
英雄的宿命就该马革裹尸,然后被所有人称赞一句死得其所么?
林商回答不上来,没有人回答得上来。
李却霜放弃了追问,他不停擦掉涌出的泪水,最终没办法,放弃一般把那柄剑往墙砖角落一扔,趴在林商肩膀大哭了一顿。
非要失去才能有所领悟的话,少年成长也着实太痛了。
又过五日,丁佐的人从韶安回报,走水路的船只已经备好。
按丁佐的话,他虽掌管玄武营,但并不能长久离开沧州,且如今的北庭军督立场站在了高泓那一方,他把高景的消息瞒着对方,只肃州发生何事北庭都无理由插手,直到把高景秘密送走。
但沧州境内暂时能够行走方便于是丁佐派了一支二百人队送他们去韶安,拿上必备物资,如果一路不遇到追兵堵截,前往平城不过在数日之内。
出雪关南边,再往西走一截就是河水。
丁佐亲自送到城门外,将他们交给了那支优中选优的队。经过肃州境内数次追杀,这支骑兵舍弃战马坐上船,总算得到了暂时的安心。
他做事缜密一如徐辛所言,给高景他们水路行走的船并非斗舰,而是经过改装的艨艟,以油布盖住所有可能暴露出军中船只的特点,外观看去就像普通渔船,坐上后又轻又快,顺流而下更加方便。
只是有一点不便,河水上到底少有船只,沿路会经过一处豫州辖地,此乃高泓篡位前的封地,也是最早起兵倒逼洛阳的地方,最为冒险。
大河两岸连绵不绝的山峦起伏,越往南走,便越有春色绿意。
第三天黄昏,他们便到了豫州。
想象中的戒备森严没有出现,岸边只有老农耕作,对接连经过的船只面露好奇了片刻,又低头忙自己的事了——算来也已是春耕时节。
夜里靠岸休憩,林商前去附近村落探,回来后面露轻松之色:“看来高泓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贺兰明月道:“此话怎讲?”
“属下本以为豫州百姓对高泓应当很是爱戴,这次路过一个农家,与那户的青年攀谈才知当年豫王为快速募兵,令徐将军在豫州练兵时强征白丁,豫州人民怨声载道……不过此事没有传得太远。”
林商言罢,贺兰望向一旁微微闭眼养神的高景,对方似乎感知到他的视线,懒散道:“贺兰哥哥,你与我想到了同一件事。”
贺兰明月道:“可做文章传回洛阳。”
“事不宜迟,林商,取纸笔和一盏灯来,我口述,你记下。”高景撑起身子,想了想又摇头,“不……明月哥哥,你来写。”
贺兰道:“我文采不如你。”
“但你是陇西王的儿子,是真正该向他讨要一个真相的人。”高景道,睁开眼时那双瞳映出了温暖的火光,“所以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
他眉角一跳:“什么真相?”
高景平静地:“自然是他害死陇西王、左右司天监插手朝局诱导先帝,进而毁了贺兰氏一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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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奇迹高云霁(不是。
下一章主要是洛阳片场的戏份,有高潜和陆怡,贺兰和高两位演员轮换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