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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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大狱不用来关他们这些皇帝身边犯了事的人,高泓派人把陆怡关押在鬼狱最外侧。他或许还有疑问,于是没有直接杀了陆怡。

    高泓的人围上来时陆怡本可以逃走,他是大内第一的身手,连林商也不如他。可陆怡束手就擒,让他们把自己手脚都锁起来,胳膊伸长了够不着脖子的枷锁,最大程度杜绝了他挣扎的余地。

    他跑了就会立刻牵连高潜,陆怡知道,高泓也很清楚。

    关押在鬼狱,暂时没人对他用刑,陆怡手里有太多的秘密,高潜的、高泓的……甚至是从前先帝的。就算他自己不以为意,风声放出后也会有人想要收买各方和他谈条件。可陆怡谁也没见,整日安静坐在狱中,不知在发呆还是沉思。

    第五天,高泓终于踏着一地血痕来了。

    陆怡隔壁牢房关押的是个酷吏,高泓来时他正在被狱卒用自己发明的大锅煮他,嚎啕声不绝于耳,听得多了,就只觉得聒噪。也许高泓也以为他太吵了,叫人把陆怡押解到了单独的审讯室中。

    身着囚衣,手脚都戴着沉重镣铐却气定神闲,陆怡站在高泓面前,片刻后从容跪地行礼:“主人。”

    这是最初他对高泓的称呼,听罢高泓微微动容,但思及此人先前所做之事、他被关押前捉拿的地点,高泓一阵椎心之痛。

    他在狱卒抬来的椅子上坐了:“房淮接替了你的位置,你应该出不去了。”

    陆怡没有任何表情,微微一颔首。

    高泓眉心微蹙,为他现在成了阶下囚还如此平静恼怒。

    陆怡和其他人都不同,是他笃定会永远忠诚的奴仆,可那夜听见高潜的一个侍女哭着招供“陆统领夜夜来此,王爷见他后精神才会好些”的时候,他几乎怒发冲冠。

    当年孤身一人拦在马前,“愿为王爷效力”的高车少年带着他的剑入了豫王府。他让陆怡学字,陆怡不肯,道若识文断字日后恐有被他人利用之嫌;他让陆怡栽培自己信得过的心腹,陆怡也拒绝,解释所有暗卫必须为王爷所用。

    于是他把暗卫和自己的秘密全部交给陆怡,自负地认为哪怕夺了天下守不了天下,他功败垂成之日陆怡也会护他出逃。

    高泓大错特错,他从一开始便没料到陆怡可能早就离开。

    “你和高潜是何时相识的?”高泓强压怒意问道,他已在高潜处得了答案仍不死心。

    陆怡听到那个名字时眼珠动了动:“在识得主人之前。”

    “高潜是他的算计,用大半生布局算计朕就为了今日,他很得意——你入豫王府是他教的,用四年时间接管暗卫是他教的,那些让朕真正信你的话也是他教的,对吗?”

    陆怡道:“是。”

    “那他没教你杀朕?”

    “知遇之恩总要图报。”

    “知遇之恩?”高泓轻声重复他的言语顿时怒而拍案,“可朕养了你二十四年!哪怕喂狗也喂熟了!你们一个个……贺兰氏叛朕,高氏弃朕,贺兰明月这枚棋子没了尚且不足为患,至今朕胜算在握——陆怡,你!”

    陆怡平静道:“奴辜负主人,不得好死。”

    鬼狱内,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背景里的哭嚎不止,高泓却觉周遭几乎凝固。

    他背着不忠不仁不义的骂名足足一年,施政未有成效但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彻头彻尾的失败,可这一刻,在昏暗的囚室外,高泓突然有了山穷水尽之意。

    否则怎会所有人要么背弃了他,要么一开始就从未真心待过他?

    高泓笑了笑:“好啊,好啊……朕的母族,兄弟,奴仆……好啊,你们都是人,朕就不是人吗?!陆怡朕不如告诉你,高潜时日无多,朕今日去看他时已经神志不清,开始疯话了。你以为他能活多久?”

    陆怡不语,神情极为漠然可被锁住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

    高泓道:“他与朕算是争斗一生,这会儿不知道疯了还是傻了,居然主动提到你。他你毕竟没犯过大错,要朕念在过往放你一马,朕没同意,可他又……陆怡,你与他心有灵犀,猜猜他了什么?”

    陆怡润了下干裂的嘴唇没吭声。

    “他,‘那是你的统领,既然已经不信,那就把他杀了,否则你日后大祸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你觉得朕能听他的吗?”

    陆怡微弱地笑了:“主人……不如听听他的。”

    高泓站起身以靴尖抬起了陆怡的脸,极尽羞辱的姿势逼迫他自下而上地望向自己:“听他?朕……偏不让他如意,朕要好好折磨你们!”

    陆怡眼神里几乎滴出血来。

    找到让陆怡这般冷淡之人情绪起伏的方式,高泓对他的表情满意极了:“陆怡,朕不会杀你,也不会对你用刑。但高潜不同,他是朕的眼中钉,和朕作对作了大半辈子!朕要让你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如何去死!”

    言罢,高泓心下快慰,用力将他踹倒在地后拂袖而去。

    两个狱卒连忙扶起陆怡关进囚室,高泓离开大门轰然关闭,他跪倒在地,渐渐地闭上眼。分明该心冷的,陆怡却没有半点手足无措,更不悲哀。

    因为高潜还是算到了这一步。

    千里之外,祸根已经开始发芽了。

    平城。

    惊蛰已近,清明不远。起,元瑛盥洗时鼻腔一热,移开帕子时上头的血痕尤为明显,看得他眼皮一跳。

    算来这是元瑛在平城的第六个年头了,按理早该习惯此地比洛阳更加干燥的气候,旧都繁华虽远,安宁更甚洛城,元瑛也没什么理由起了心火。

    他换了衣裳走出门,高乐君撑着已有身孕的肚子站在廊下,元瑛一见连忙加快脚步:“公主不在屋里歇着,出来做什么?”

    高乐君睨他一眼,前些年的跋扈嚣张犹在:“怎么,是怕我身子金贵受了风寒你心疼,还是怕我仍心怀恨意要趁机弄死你元家子孙?”

    元瑛听得多了,对她话语中夹枪带棒便当做耳旁风,携了高乐君一只手扶着她下台阶后一直行到池塘边。碧色活水,锦鲤争夺鱼食,隐隐有头破血流之势。

    高乐君看得愉快,收了手作势拍元瑛一下:“你这闷葫芦,也就我受得了!”

    “是,公主大度忍得臣这许多年。”元瑛笑道,“在府中走走便是了,公主也知现在情况特殊,臣怕四处乱走遇到危险。”

    高乐君面色稍霁:“无妨。早你的驿官来报,他们在临水靠岸了。”

    元瑛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话语中意。

    高乐君继续道:“算算时辰,黄昏能入城。你去准备吧,别让高景看了平城的笑话!”

    言罢她不看元瑛,唤来侍女扶着款步往花园去了。元瑛立在原处,一颗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甚至以为过往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年前都城来报,废帝被囚致死,彼时天下都在指责高泓不念兄弟人伦手刃亲族,太师元叹因言获罪,首当其中,被高泓杀鸡儆猴至今仍囚在洛阳。

    元氏家丁秘密带出太师书信,要元瑛此生不再入都城。

    那时他始知,高景要自己不顾一切劝高乐君回到先帝的封地时想到了多远。

    高景正式监国后不久,高乐君上书要回到封地。

    这在众人看来都是个极其荒谬的决定,舍弃皇都烟柳回归平城的黄沙中,从此没有诏令不得返还,无疑将自己和元瑛都从权力中心隔绝了。但高景很快准了他们的上书,元瑛与高乐君在平城经营至今。

    平城乃旧都,也是高氏陵寝宗庙所在。先孝武皇帝分封此地给高乐君,一来为了显示恩宠,二来也让公主出嫁后有栖身之处。

    与其余州县不同的是,平城不属于任何一州,周遭没有驻军。此地被三州包围,西南直通洛阳,往北扼守幽云之地,如此薄弱的守备能够让四方忌惮,甚至连高泓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有朱雀卫的存在。

    朱雀乃高氏族徽,以它命名的这只卫队更为百姓所知的称呼是平城铁卫。

    开国时道武皇帝的亲军后裔在一代又一代的栽培后形成了独特的继承体系,不为任何将相调动,也不听皇帝口谕诏书指使,唯有信物可调动。

    首领一脉代代相传,是天子利剑,也是制衡北宁各方的猛虎。

    昔年朱雀卫平过宇文氏内乱,收拾过东柔然和段部骚扰边境的散兵。但随着四方安定,帝国军队大成、兵权收归皇帝手中,朱雀卫隐身幕后,十余年再未动过了。

    元瑛幼时听他们的传,以为早已鸟尽弓藏。但到了平城亲眼见到,他才知这支铁军从没松懈过半天。

    现在高景来了,死里逃生一趟,从肃州杀出重围,檄文已经遍布四海……元瑛知道他来这儿是为了寻求铁卫首领冉云央的支持。

    可他心中所写已经得到的调动凭据是真是假?

    元瑛不知道。

    当天黄昏,一支只有数千人的队伍抵达平城西侧。

    大内暗卫回报的时候高景正在拧自己衣服下摆的水,艨艟急行,最后几天碰上雨水天气大河涨潮,所有人都狼狈不堪。但过去一年高景大约已经丢尽了这辈子的面子存货,再遇到何种崩溃现场都能安之若素。

    那暗卫道:“陛下,前方有车马来接,属下前去交涉后发现是驸马亲至,您看……?”

    高景莫名有点慌地看向贺兰明月,那人正和李却霜凑在一起着什么没在意前方回报,他一招手让暗卫附耳过来,低声道:“你快去叫元大人就此道回府,让侍从与护卫接朕就行,他别来。”

    暗卫不解其意:“这……驸马方才还让属下带话,他惦记陛下一路辛苦,又在水上湿冷,专程给陛下拿了暖身的姜汤,要留下么?”

    高景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喝。让他回去公主府邸,就当没来过。”

    暗卫仍有些没明白但见高景那样只得从命,又快马离开。

    人方才走了,高景一扭头对上阿芒揶揄神情,刚还觉得不会更丢脸这时面子又有些挂不住,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这不是怕……”

    “行了行了奴婢都知道!”阿芒笑着帮高景往新借来的马车边沿坐,体贴道,“陛下您同那位大人的话,奴婢可一个字没听见。”

    “没大没的!”高景笑骂。

    他话音前脚落下,贺兰明月后脚朝两人走来。

    贺兰握着那把剑环顾一周没见到任何可疑之处:“元瑛和他麾下接你的人是不是快到了?看着挺邋遢,要换身衣裳么?”

    高景由阿芒搀扶着坐好,身上潮意仍在弄得他很不舒服,但见周遭普遍都是如此,贺兰明月的靴子恐怕也能倒出水来,摇了摇手:“不必,旁人都是从船舱出来的,额外照顾我可能不太妥当。”

    贺兰明月一笑:“也不怕你那姐夫见到心疼?”

    他惯常阴阳怪气几句,高景恰到好处一耳聋,装没听见似的抬手揉了把眼睛:“就快入夜,明月哥哥,咱们快些行军吧。”

    高景眼睛不好,不知贺兰明月怎么想的,但这对他而言几乎百试不爽。果然,贺兰听了这话轻声一叹,转头去让整军出发了。

    阿芒驾车带他往前走,隐约看见前方平城卫后余光一瞥贺兰明月,道:“陛下,奴婢大胆一句,您先恕奴婢的罪。”

    “姐姐也不是只了一句了,请吧。”

    “奴婢刚想起了件事儿,您当时折腾出的篓子不止明月心上一道伤,还有……”高景闻言侧脸蓦地绷紧,阿芒便点到为止,“到了平城,这一看便知的事……迟早要解决的。您先想想如何对明月吧,出肃州后他才对您有点好脸色,别又——”

    阿芒的高景何曾不知道呢?

    他满身疲倦,死里逃生数次奔走的一年后,真是全然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高思婵于他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个寄托,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摆在那儿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他转过头,贺兰明月骑在马上与唐非衣并行闲谈,着着便笑了,拿马鞭卷过唐非衣箭囊中的黑色羽箭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

    察觉到高景视线,贺兰明月疑惑地一皱眉用口型问他:“有事?”

    高景否认,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疮痍满目的腿。

    与平城卫汇合后在前行十五里,巍峨城门出现,沧桑的旧都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