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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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高景是被外间的声响吵醒的。耳畔朦朦胧胧的有谁在对话,声音有些激烈,高景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床榻——

    已经空了,连余温都要散去。

    他猛地睁开眼,见阿芒正站在身边不由得问:“贺兰人呢?”

    阿芒福了福身道:“三公子一大早就急匆匆地来找贺兰,现在两人就在外面的花园里吵嘴呢。奴婢斗胆听了一会儿,好像……是为了飞霜。”

    “飞霜?它怎么了?”

    “回陛下,飞霜这些日子养在武成殿,昨日贺兰没回去过夜,它便不知怎么的自己飞出来了。侍卫们怕它丢了被怪罪,一路跟着它走到洛阳西城门外的临海军营。恰逢宇文三公子在那儿放鹰,飞霜一见便冲过去好好了一架……羽毛乱飞,还啄伤了三公子最喜欢的鹰,三公子气坏了,揣着来找贺兰理。”

    平城休憩的时候,高景养过飞霜一些日子,知道这猎隼极通人性壳也不好相处。这时乍然听闻它去找宇文华的鹰架,顿时又好笑又着急要下床。

    “那他俩在明堂外头是吵给我看么?明月哥哥平时话都慢吞吞的,怎么吵得过宇文华那碎嘴子,不成……”

    阿芒一努嘴止不住的笑意:“奴婢觉得吵是吵不过的,但三公子向来话不饶人,万一真急了明月非得他一顿。”

    高景动作随之放慢,突然想到了什么:“的也是……”

    阿芒问道:“陛下现在出去劝阻吗?”

    “劝阻?朕才不去,让他。”高景悠闲地重新坐回榻上,“宇文华之前帮着他骗朕,这时两人起了内讧,朕看热闹还来不及呢。”

    阿芒俏皮道:“您哪里是瞧热闹,若明月不过三公子,奴婢看您跑得比谁都快。”

    高景笑着拍她:“闭嘴!”

    但没能如他所愿,贺兰明月抱着飞霜很快从外间回到寝阁了。见高景晃着腿用早膳,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忍不住道:“你看你哪像个皇帝?”

    “皇帝就是爱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时候的乳娘的。”高景振振有词,“就算是父皇不也经常躺着靠着接见朝臣么?你起得早,想必还没吃,我叫人多拿了些——哎,飞霜怎么蔫头耷脑的?”

    贺兰明月以为他不知情,坐下后拿桌面的坚果喂飞霜,解释道:“它喜欢宇文华的鹰,但人家对它可能没意思,一见面就啄。”

    “不是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贺兰明月疑惑看他一眼,然而没有多想,“是起来了。飞霜喜欢赤风——就是额头上有一撮红翎的——赤风正巧和别的鹰一块儿玩呢,它气不过要去啄赤风,差点儿弄瞎了眼睛,宇文很生气。”

    高景记得赤风是宇文华亲自养大的,闻言紧张道:“那怎么办?”

    “和我闹了一通,后来不知怎么的……”贺兰明月偏头略一思索,“大约意识到你还没起,一会儿该吵着你睡觉,又敢怒不敢言似的溜了。”

    高景大笑:“我又管不着他的鹰!”

    “当真管不着?”贺兰明月反问完道,“别追究了,宇文也是护鹰心切。飞霜自四叔走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悲鸣不已……如今活泼得多我看着也放心,它能有个玩伴自然好,赤风不理它也无所谓。”

    “可它俩压根儿不是一个品种!”高景异想天开道,“要么我给它另选良配?”

    贺兰明月笑他不如退位了之后做月老,二人一通玩闹,倚在桌边把早膳用了。这天没有朝会,但稍事歇息外头通报鸿胪寺卿前来求见。

    高景闻言,从贺兰明月怀里坐直了:“传吧。”

    以为左不过是过些时候的太朝会仪仗如何安排的琐碎,鸿胪寺卿呈上来的奏章内容却是另外的事。高景看了几眼扔给贺兰:“你瞧瞧。”

    “什么?”贺兰开一目十行地读过,“原来是没先安排生辰给你请罪来了?”

    高景转向鸿胪寺卿:“事发突然,这种劳神动众的日子不过也罢,你传下去吧,今年不办了。全部人都忙着大朝会,现在官位空缺,一个生辰而已,没必要。”

    鸿胪寺卿有些为难:“陛下新回洛阳,百姓都很是欢喜……”

    贺兰明月忽道:“往年七夕不是民间自行安排的么?我怎么记得是京都府尹在做。”

    “这,回大人,的确如此。”鸿胪寺卿躬身道,“可那些毕竟是百姓们的玩乐,宫内若要准备,两日内也可以齐全……”

    “朕不用忙了。”高景断他,“你让大家先做好分内事吧。”

    鸿胪寺卿应下,不多时便告退了。

    待到他走,身侧一直服侍着的阿芒却突然道:“陛下,奴婢昨日同尚食局的女史大人交谈,她们出宫采办,听闻诸多百姓都盼着这好节日呢。民间知道战乱停了,正统复位,本是想着给您庆祝生辰的,会不会……”

    “我有这么得民心?”高景目光一敛,笑了,“只怕是想借机寻欢,随他们去吧。”

    贺兰明月却道:“你想出宫看看么?”

    只寥寥数字却恍如时光倒流,前夜刚后悔能否重来,贺兰明月贸然提到的话就让高景回忆那个星如雨的上元夜。

    只是狐狸面具如今又在何处呢,却无人在意了。

    高景眨眨眼:“出宫……那你得牵着我,人一多,怕会走散。”

    “有我在。”贺兰轻声道,“这次我们去云浪亭看烟火。”

    等到收拾妥当出宫去时,却多了别人。

    五凤楼下,和高景一通乘车的秀气少年正是暌违良久的高晟。

    因为没有提前告知,贺兰明月乍见高晟,居然很是陌生。

    他比自己离开时高了很多,不话的时候也是个沉稳的青年人样子了,想起初次与高晟见面他跌跌撞撞地跟在高景身后像个喊不清楚皇兄的肉团子,心里蓦地又柔软一些。

    高景牵着他的手拉过来:“晟弟你看,谁回来了?”

    他只抬眼匆忙扫过贺兰明月,没有预料中的激动兴奋,点了下头又偏开目光。这反应让贺兰明月奇怪,却也没多问。

    高晟从前心思单纯,偶有痴傻,但从来不会这般畏畏缩缩的。

    这是怎么了?

    因为微服不必太大的排场,高景只让林商领了一支队随行。出五凤楼外边是护城河,他本和高晟同乘马车的,忽地掀开车帘喊停,自己被扶着走下来。

    他在桥边对贺兰明月扬起脸,伸手道:“拉我上去。”

    要同骑,贺兰明月看一眼周遭也无人在意便照做。他让高景坐在身后,对方的手自然地抱住他的腰脸也贴在背上,姿势着实亲密。

    贺兰明月想提醒他,却听高景道:“晟弟情况不太好。”

    “怎么了?”

    高景道:“先前也同你提过,鬼狱的时候他是被关在旁边的,什么都看见了。尽管母后一直捂着他的眼睛,毕竟不是真傻子,多少还能懂一些。后来又被锁了那么久,前些日子见到我先是高兴,然后哭了好大一场,这几天稍缓和了,但仍不肯与别人交流。”

    贺兰明月垂着眼,听高景继续道:“我本以为他很喜欢你,带他来见你可能会有所帮助。方才你也看见了,没用——我有时真心疼他,又不知道怎么办。”

    “以前一直以为你不喜欢他。”贺兰明月道。

    高景没否认:“确实如此,我嫌他蠢,话也听不懂。若昱弟还在,我把他扔给昱弟就得了,他俩我谁也不喜欢。”

    提到高昱,两人都是一阵沉默,高景又道:“我……也是自那件事后,意识到紫微城内我只有他一个弟弟。晟儿活得也辛苦,做哥哥的能照顾就照顾些,他想做的事,只要不太出格我都会顺着他的。”

    “殿下平日有玩伴么?”贺兰明月忽然问,“若有个得来话的,每天陪着也许好一点儿。你也忙,没法走哪儿都把他带在身边。”

    高景先是摇头,接着想了想道:“其实有,但我怕你不乐意。”

    “我有什么不乐意?”

    “他……和思婵很谈得来,不,不算谈,就是,思婵对他很耐心,他也很喜欢思婵。”高景完,紧张地想看贺兰明月神情,他感觉抱着的人脊背绷紧了片刻,却没有其他的动作,连忙道,“我明白这事儿不能这么算,让人去其他诸侯王那儿找找,总会有人乐意和他一起玩……”

    “没事,你接她回来吧。”

    贺兰明月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高景愣住了:“嗯?”

    他握着高景的手,隐约已经能看见远处浮渭河上的花灯了。贺兰明月偏头一看马车内,道:“难得有缘,只要你不怕被人闲话。”

    高景猜他也许还是接受不来,便道:“起先皇姐要我把思婵过继给她,你肯么?”

    贺兰明月突然有些迷茫,他不喜欢那孩子,也不能释怀当时的事。平心而论高思婵确实无辜,若把她就这么推出去似乎也不合适。

    他含糊地“啊”了声:“算了……留、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

    舌头都差点结,其实听得出来仍然很无措,那贺兰明月又是为了谁呢?高景抱着他,额头蹭了蹭贺兰明月的后颈,岔开话题:

    “云浪亭还有多久到啊?”

    话音将落,忽地自不远处夜空升起一道绚丽的金色花火。

    炸开的声响仿佛把什么污浊都击碎,贺兰明月眼睛亮了亮,他回头对林商了手势,还没容其他人反应过来,一夹马肚,口中唿哨,竟是直接疾驰而去。

    阿芒闻声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背影时片刻愣怔:“贺兰大人带陛下去哪儿?咱们要跟上么?”

    “随他们去吧。”林商着,万年不变的冷脸有了揶揄笑意。

    云浪亭位于洛阳城东一处悬崖上,早年只是一座军事堡垒,后来天下初定,道武帝登高而望,能坐观整个洛阳乃至紫微城,遂建亭一座。昭成帝即位后,御笔赐字“云浪”,又在周围栽遍桃树。

    如今桃树长成,愈发茂盛,云浪亭每逢春日粉花如锦,成了洛城美景之一。

    夜幕低垂,因为濒临悬崖只有放焰火的人能够去到最高处,云浪亭周遭人头攒动,北宁民风开放,又是乞巧佳节,到处都是青年男女携手出游。贺兰明月不得不放缓骑马的速度,他翻身下马牵着前行,高景就半趴在那儿,不时伸手勾一勾贺兰的头发。

    焰火其实比起想象中并不华丽,但站在人群中观赏就别有风情。

    高景少有这样“与民同乐”的机会,周遭无人知道他就是刚经历过一场涅槃的新皇。百姓们望向焰火呼喊,庆祝节日。高景欢喜极了,他什么漂亮盛大焰火没见过,但情不自禁被感染,到后来竟然也开始随之一起欢呼。

    他看焰火,贺兰明月便看他。

    两人目光偶尔碰到一起,虽是不甚缠绵,衣袖遮住的手指却一直没放开。人多的场合很难成为焦点,何况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云浪亭上放焰火的人点燃了最大的那一朵,赤金在空中炸开,竟然是一朵牡丹的形状。人群仿佛也被点燃了,周遭欢闹不绝于耳,一朵未歇,又有更灿烂的另一朵炸开,牡丹次第盛放在星空中,贺兰明月观之只觉内心平静。

    高景曾,牡丹盛开总也会凋落,他不喜欢。可如今见到这转瞬即逝、甚至比不过花开一季的赤金牡丹,高景侧脸的快乐却是永恒的。

    他会记得这时的心情,也记得与他一起看焰火的人。

    只要学会想念和珍惜的感觉,转瞬即逝与永恒,偶尔就在须臾之间得以互换了位置。

    回去的路上,高景坐着骏马双手还在比划那朵牡丹的轮廓,兴奋得如同少时:“等新年时我也要在宫里放这么大的焰火!”

    “方才你看得投入,我听旁边一位公子今年的焰火都是西市一家‘胡记铺子’做的,你可去请他们来做。”贺兰明月道,“银绿色的那个也很好看。”

    “会往下坠的那个吗?”

    贺兰明月点头:“银河落九天,是这么的吧?”

    高景笑道当然不是,又细细数起了焰火形状。

    他兴致高涨,着要把下一个元宵夜闹得精彩纷呈聊了一路。贺兰明月话不多,常是陪着给他做听众,他看高景好似总算从快勒死人的朝堂氛围中解脱了片刻,心道此次出宫也算有所收获了。

    他其实压力没有高景大,贺兰明月知道,何况他有后路可以回塞北。

    高景走到这一步,就万万不能再退了。

    有时贺兰明月会疑惑做皇帝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人人都要去争那个位置。着天下都在股掌之中,但平日活动不也只有紫微城吗?而比起三千里山河,巍峨的紫微城不过是最最渺的一隅了。

    或许这就是他和高景的不一样,高景有他的理想,他的责任。

    “……你,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近人情?那就对喽!”高景得愈发开心了,“父皇曾经告诉我,若能十年内收拾干净这帮蛀虫我就算合格了。到那时,我从宗室旁支里选个聪明孩子过继来,再培养出他,就立刻撂挑子,一天都不多待。”

    是了,高晟注定无法继承他的大统,而其他先帝的皇子……都被高泓杀尽了。

    他当真一点也不恨高泓吗?

    高景到这儿,见贺兰一直不吭声问道:“怎么了吗?”

    “没有。”贺兰明月摇头,同他玩笑,“那也要花好久的时间,我还等着你早些卸任,咱们能大江南北地走一走。”

    高景很开心地笑着,嘴上却:“你当我是李环呢,能什么都不顾就图自己痛快?哎,有时候我还真的羡慕李环,这次结束后他上书让我免了那些繁缛头衔,放他去山水间自由自在——他自认不是做君王的料,可我有时也会想,当皇帝就像被关起来,哪儿也去不成。”

    “朝局稳定后,你偶尔出去十天半月不是不行。”贺兰明月安慰道。

    高景道:“真要如此,你那时候还会陪我吗?”

    他眼睛那么亮,夜风中,衣袖偶尔翩然而动,贺兰明月收敛了笑意,再开口却也是捧出当年元夕花灯中的一腔真心:“自然奉陪。”

    大约从今往后,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