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上)
高潜又做了那个梦。
当中诸多言语动作,触感嗅觉都似昨日回忆。
梦里他尚且年少,高泓与高沛的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贺兰茂佳没死,徐辛还是个初出茅庐舞刀弄枪的女孩子。
建元九年,他甚至还没有遇见陆怡。
寻常夏日的早,漱玉斋的课结束后高潜绕过宫墙,避开了贴身侍女独自一人往前朝的方向。此时正当散朝,身着由深自浅颜色朝服的大臣们从太极殿鱼贯而出,下了汉白玉长阶,三五作群凑在一处或是寒暄,或谈论方才的议题后续。
高潜不认识他们,他要到十六岁束发之后才可获准听政。而就算不懂这些,他也知道皇兄高沛名义上为北宁最高统治者,实际只是个傀儡。
他上朝的场景,高潜从更年长的豫王兄那儿听过。
高沛坐在龙椅上,身后挂一排华丽珠帘,在那之后,太后赵氏端坐朝堂。每一封奏章的“启禀陛下”之前都要加一句“太后千岁”,经由皇帝朱批准奏前,须得先让太后点头。事无大,均由太后与当朝太傅慕容询商议后再传达给众臣。
高潜不知道皇兄有没有怨言,他躲在太极殿一侧回廊下,聚精会神地看那些朝臣时突然被按住肩膀,吓得差点大喊。
“噤声!”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他的手。
高潜仰头看清来人,连忙站稳了:“泓哥哥。”
刚刚二十岁的高泓还没有日后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也没披上醉生梦死的画皮,身着板正朝服,腰间一条巴掌宽的玉带,平素的轻浮似乎悄然褪去。他抓着高潜闪身躲到回廊后方,朱红色雕花窗外,一行守卫正整队而过。
待人走了,高泓才放开他:“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高潜是不能往前朝走的,他只能在含章殿、漱玉斋和御花园活动,哪怕想去明堂看皇兄都要等待传召。
闻言他道:“今日不是乞巧节吗?我想找皇兄玩,在这儿等他下朝。”
“阿沛哪儿有空和你玩……”高泓一拍他的头,在孩子般的吃痛声中又捉住了他的肩膀,“罢了,我正要往明堂去,你同我来。”
不知这事是否瞒得过太后的耳目,但高潜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往明堂去要穿过花园,高潜被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伸手要抓,前方高泓突然头也不回道:“你母妃的寿辰就要到了,今年请示太后放你出宫了么?”
“请了,泓哥哥。”蝴蝶飞走了,高潜恋恋地收回目光认真答话,“太后没准,再过三年回到秣陵去才更合适。”
高泓似乎猜到了这结果,低声道一句这样啊,安慰他:“没事儿,再过三年阿沛也快能亲政。这几年读读书,一眨眼就过完了。”
高潜点了点头,垂眸时看不清神色,只是若有所思。
因赵氏钟情牡丹,洛城名花本又艳绝天下,故而御花园径两侧摆放的尽是牡丹名品,姚黄魏紫一应俱全,争奇斗艳。
高潜不喜这馥郁香味,微微别着脸,要不是身侧有人他非要大不敬地捏住鼻子。
如此直到明堂,闻见当中隐约传出的袅袅茶香,高潜才松了口气,他看见庭院边斜坐着的人时立刻甩开了高泓的手扑过去。
“沛哥哥!”
哪怕后来疾病缠身瘦得不成样子,高沛在高潜的记忆里一直都风华正茂。
此时他不知在梦中相见,望着熟悉的人还是年轻时的相貌。高沛剑眉朗目,嘴角含笑,是个风度翩翩的美青年。此刻他不着朝服,红衣黑袍,懒散地倚门而坐,手中抓着一把坚果耐心地剥着。
见高潜在茶桌对面规矩坐下,高沛随手把刚剥好了的果仁推给他。抬头看了眼在旁侧恭敬行礼的高泓,他站起身还了一礼。
自高泓加冠开府后兄弟三人难得有相聚时,高沛亲自为他们斟茶,才道:“朕就你怎么可能自己跑来明堂,原来是泓哥哥偷偷带着的。也罢,恰逢佳节,不如今夜就在明堂用晚膳,咱们兄弟很久不曾一起话了。”
高泓笑道:“陛下早啊,臣府中有一坛偶得的佳酿,不如叫下人回王府取来?”
“不必不必。”高沛笑着止住他,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哥哥要喝酒,晚些时候自然有佳酿和美人,只是当着潜在这儿不方便,咱们等他睡了再去拿来。”
高潜不明就里:“什么?”
“孩子好奇心别那么重!”头顶挨了一下。
高泓也笑了,与高沛一唱一和地看他:“跟你没关系。”
谈笑间宫人内侍捧上冰好的梅子汤和新鲜瓜果,高潜捧着白瓷碗,内中有些凉的温度让他不得不偶尔换一只手拿。
他没有闲着,边吃边听高沛与高泓聊天,当中涉及不少陌生的名字,高潜一一记下,以期待未来帮得上忙。
他知道高沛这皇帝做得憋屈,父皇驾崩得太突然,高沛被莫名其妙扶上帝位时也不过和他现在差不多的年岁——四书五经是懂一些,治国大略也能些空泛话,但真要处理那些繁冗朝政还是略显吃力。
于是慕容氏和太后着“垂帘摄政”的名头绑架了他近十年,高沛嘴上不,内心怨怼只是日积月累越来越深,待到未来亲政,若太后不肯放权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高潜是天家子,从不把自己当普通孩童。但他恨自己年岁太,的都是儿戏,上不得大雅之堂,希望快些长大才能帮上皇兄。
“……朕想尽快能组织一支大军南下,南北一统乃是父皇在时的心愿,也是我高氏三代所求。若在二十年内可成事,子孙后代励精图治,也不必受南方战火的威胁。”高沛罢,见高潜听得认真,不禁问,“潜弟有想法么?”
高潜道:“北境有东西柔然、段部,就算南方平定也未必能太平。”
这话让高沛耳目一新:“那你,如何才能太平?”
“称霸四海。”高潜完,那厢高泓竟抬手鼓掌,叫了声好。
高泓道:“潜所言与臣不谋而合,臣以为循序渐进,南楚是一方面,或可先联合渤海、新罗甚至西域那些国,再共除大敌。”
“不错啊,茂佳也是这么的。”
高泓一愣:“表哥?”
“对啊,此前他对塞北不是刚有一场大捷么?”高沛笑道,“三个月前捷报回传的场景王兄你还记得吧,他给朕写了一封信,当中就临海将领库缇可重用,让他演练临海军后征伐渤海国,势必有所成效。”
提到贺兰茂佳时高泓神情有一刻阴沉,随后也笑了:“是么,臣倒不知陛下和表哥联系这么紧密……算算日子,他这些时候也快凯旋了吧?”
“是啊,朕让他早点回来,还能赶上去浮渭河放灯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到半截,高潜碗中的梅子汤见了底,忽然内侍膝行而入,跪在屏风外间:“陛下,陇西王求见。”
高沛猛地站起身:“这不,来就来,快宣!”
身边坐着的人一瞬间绷紧了后背,高潜余光瞟过他,心里突然也有些忐忑。
对高潜而言,他只见过贺兰茂佳寥寥几面,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那人的声音、言语都逐渐地模糊了。但他清晰地记得贺兰茂佳身材高大,鲜卑血统让他眉目格外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如刃,却并不咄咄逼人。
如此印象深刻,无怪许多年后第一次见长大后的贺兰明月,高潜就能立刻认出来。
贺兰茂佳不话时像塞北的雪,微垂眼睫入内后就要先行叩拜,只是还未跪地先被高沛扶住了。
“贺兰哥哥,朕过你不必行礼的。”他叫得亲切,亲自拖着人的胳膊带到茶桌边,又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贺兰茂佳,“你坐这儿,快坐呀——”
高潜想兴许自己是错觉了,否则高沛怎么会这么话?
贺兰茂佳却没敢占天子的座位:“臣坐这儿了,陛下您坐哪儿去?”
高沛尚未开口,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高泓却似笑非笑道:“表哥,陛下都这么了你就坐吧,他随便蹭个垫子就得了,是吧阿沛?”
“坐哪儿不是坐嘛!”高沛当真随手从旁边勾了个软垫安置在桌边,自己顺势跪坐上去,翻开扣着的最后一个杯子倒茶,兴奋道,“贺兰哥哥,我们方才还提到你在枯车绿洲的那场仗,赢得真是漂亮。”
贺兰茂佳双手接过茶盏:“托陛下的福罢了。”
高沛道:“朕哪儿管得上这些事,你就别一会儿是天公保佑一会儿是皇城祈福了,朕此次定要好好犒赏你和西军将士——贺兰哥哥,你想要什么?”
他这么直接的询问,高潜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无声地和高泓对视一眼,高潜隐约觉得并非自己才感觉不对劲。他从前只是知道,贺兰茂佳年少成名,三千精兵能掀翻硫博整个部落,故而高沛对他青眼有加,却不想这“青眼”委实亲密了一些……
高沛对旁人从不会有这般语气。
贺兰茂佳半晌不答,只是无声地笑。
高沛又问了一次:“你呀,我见你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有想法了,别卖关子!只要别想要什么皇位疆土,我自然都能给。”
连称呼都改了,高潜这么想着,默默地剥开一枚松子,听高泓把番瓜嚼得很大声。
“真的?”贺兰茂佳反问,语气中总算有了点与年纪相符的青春气,“臣这次胜仗之后确实有一件事想请陛下帮忙。”
高沛朝他那边靠了靠,眼中尽是光彩:“嗯,你。”
贺兰茂佳道:“臣喜欢上一个女子,可惜出身太低,父亲与族中长老都觉得这门亲事不妥……但臣是真心想娶她做正妻……此次大胜归来,趁着捷报让您开心,便求陛下赏个恩典,拨冗为臣赐婚,陛下,您可应允么?”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凝滞了。
高沛的动作僵住了,他慌忙摸着茶盏,青瓷撞击玉碟发出清脆一响。接着没人话,高潜把玩手中的松子,眼皮都不敢抬。
他知道这是高沛发怒的前兆。
但高沛到底稳住了。
直到许久后,高泓“噗嗤”笑出了声:“表哥,我听你刚在禁军那儿见到了个姑娘,这么快就襄王有意了?”
“消息倒是灵通,但和那姑娘没关系,人在塞北呢。”贺兰茂佳全无察觉,饮了口茶,“阿泓,回头见了人你自然知道……”
“那你就别现在个没完了,喜酒还喝不喝?”高泓还带着笑,朝他举起了茶杯,“来,咱们以茶代酒,做表弟的先恭喜你!——陛下,陛下还愣着呢?”
闻言,高沛勉强地笑了笑:“啊,是,此事朕会斟酌的,不就一道诏书么。”
贺兰茂佳喜道:“那臣就先谢过陛下了。”
后来再谈许多塞北奇事,大都是贺兰茂佳在讲,高沛却始终提不起兴趣。时间一久,他也察觉到不对劲,关切道:“陛下这是不舒服?不然就到此为止吧,臣先告退了?”
“没有,没不舒服。”高沛摇摇头,用茶杯掩饰自己通红的耳根,“我是在想,你这次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嗯?”
高沛道:“西军从陇城拔营,按理最快也要二十余天才能抵达邙山,再回洛阳,又是一天一夜的工夫,你前些日子还人在银州……”
贺兰茂佳道:“陛下想一同去浮渭河放灯,臣就快马加鞭地孤身一人先回洛阳了。否则误了佳节,也误了陛下的好兴致,那不成了罪大恶极之人么?”
本该听了很欢喜的话,高沛却无端心底发酸:“其实赶不回来也没什么要紧,朕突然不想去浮渭河了。”
贺兰茂佳欲言又止:“这……”
“他不去放灯,表哥你就和我去!”高泓插嘴道,“趁天还没黑去那边等着,放完灯咱们去‘醉逍遥’乐一乐,有看得上的姑娘便是一度春宵,没有的话去我府上。咱们兄弟二人也好久没有把酒言欢至天明了,你道如何?”
“王兄越越不像样子。”高沛笑了笑,“那还是去吧,不枉你千里迢迢赶回来。”
贺兰茂佳还记着他的不高兴,问道:“可陛**体当真无恙么?”
高沛道:“朕没事,最近朝政不顺心罢了。”
“陛下此时万不可太急躁。”贺兰茂佳安慰道,“为亲政的布置已经几近完美,在这节骨眼上,您应继续韬光养晦,以求最后致命一击。”
高沛笑道:“这就是你的行军用兵之道吗?”
不待他有所应对,高沛又道:“朕亲政在即,届时离不得你的帮助。贺兰哥哥,朝臣没有谁站在朕这一边,唯有你一直做朕的后盾,朕其实……很不想你的心有所改变,却又忍不住担忧,你在塞北娶妻生子了,还顾得上朕吗?”
高潜听得心惊肉跳,饶是他年岁尚幼也几乎从这话里明白了什么。
屋檐下一只云雀跃过假山假水边的垂柳,放声鸣唱起来。鸟儿的曲调欢快,天高气清,仿佛衬得这个惠风和畅的夏日也没有任何烦扰了。
良久,贺兰茂佳回答:“请陛下千万相信,哪怕有朝一日臣身首异处,在此之前也会为陛下的霸业考虑周全。”
生死之事为先前的欢愉蒙上一层阴翳,但高沛只一挑眉梢,饮尽了杯中的洞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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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发这个8,因为写太长了还是分上下发。